经过数日在暴雨中的夜航,商船斐洛娜号上的船员们终于看到了一丝陆地的迹象。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耸立着一座灯塔,顶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刺破周遭浓墨般的漆黑,就像星辰一样闪耀。
而且,那星光还在转动,似乎在招手呼唤这位已经在海洋上漂泊很久的游子回归陆地母亲的怀抱。
斐洛娜号的大副急急爬上位于艉楼最高处的船长室,他连门都没敲,直接撞了进去。
"前方有陆地,我们可以靠岸了!"
船长举着双筒航海望远镜,嘴里嚼一根烟丝,泛黄的叶片一大半还杵在嘴唇外面,观察着那渺远的希望,一言不发。
大副只要一看到他开始嚼烟叶,就知道船上的物资已经不足。他和他是老搭档,一起出海几十回了,船长平时喜欢自己用烟丝卷烟,认为这样才更有味,只有在烟丝存货坚持不了多久的时候,他才会直接放在嘴里嚼。
这次出航的时间已经大大超过了他们的预期。他们本来的任务是运输一批货物,跨越茹良湾到达丰腴角,在卸载货物之后,他们准备空船返航,原计划顺着洋流,轻舟熟路,可以用去程三分之一的时间回到出发地,所以船上装载的食物非常紧凑。谁知,这一走,竟遇上了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漫漫长夜,长达数日,太阳都没露过一丝脸,苍白的月亮霸占着天空,像个病入膏肓的人贪恋着人世迟迟不肯离去。
随着长夜一起到来的还有暴雨。很奇怪,正常来讲南半球这时节不应该是雨季,然而当目睹了月亮在天空连续高挂数日之后,再要用往常的规律来预测天气就有些刻舟求剑了。
大副走到船长的办公桌边,打开上面的烟盒,熟练地为船长卷了一支烟,递给他:"我在等待您的指示。"
船长低头看了那烟一眼,摆摆手示意他放回去。
"我看那陆地,有些可疑。"
大副本来想用这支卷烟唤起船长对陆地的思念,敦促他下达靠岸的指示,没想到多疑的船长还是犹豫不决,虽然这种优柔寡断的毛病确实曾帮助他躲过好几次触礁的危险。
大副急了:"船长,我们已经在水上漂了这么多天,到处都看不见陆地,船上的食物和燃油也快要耗尽,船员们每天只能吃上一顿有肉的饭,其余的只能用压缩饼干来打发,再这样下去,他们都要抓船上的老鼠吃了!"
“继续以最低航速向东行驶,一边发送求救信息,绕过那座灯塔。”船长依旧不为所动。
大副从艉楼上下来,看着那遥远的灯光,还是不甘心。他走进驾驶室,对掌舵的船员下令:“船长说了,全速靠近那片陆地。”
然而离得越近,他们就越觉得蹊跷,那灯塔不似通常漂浮在海面上,而是固定不动的,就像生了根一样。再近些,他们终于看清,那根本不是一座灯塔,而是被海水淹没得只剩屋顶的大楼。楼顶平台上,被困住的人们挥舞着能找到的任何光源,他们看到的光线来自一把户外手提式电筒。
整座城市都淹没在水下,就像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鱼群涌进了街道,鲨鱼在楼房间穿梭,生还的人们要么挤在高层建筑的楼顶,要么找到一切能够漂浮的东西紧紧抱住,警用救生艇在建筑物残骸和浮尸中缓慢前行,打捞着泡在水里的活人,每一艘小艇上都挤得再也装不下多一个人。
船长没有责怪他擅自行事,而是指挥船员在离城市最近的锚点抛了锚,拿起大喇叭用通用语朝他们喊话:"请问这里是哪儿?"
一艘警用小艇朝他们飞快驶来,船上站着两名戴大盖帽的警员。
"耶歌利。这座城市已经完蛋了,我们被困在这里既没有食物也没有救援,你们的船能带我们走吗?"
大副听说过耶歌利,是西非的一座港口城市,经济不怎么发达,政府存在感极弱,难怪只有一栋高楼。他心想:居然已经偏离航线这么远了?
船长和他对望一眼,大副知道,他这是又想让自己当坏人。于是从他手中接过大喇叭,朝那两名警察喊:"我们船上的口粮也已经不足,抱歉不能给你们提供帮助,愿我们之后的船只能很快赶到,搭载你们离开。"
黑暗中,他们听见另一名警员用听不懂的语言发出急促而情绪激烈的声音,应该是他们语言中的脏话。
又一艘救生艇从后面赶来,从下方仰望巨大的商船。
"我们这里有伤员,请问你们船上有医疗箱吗?"
大副从围栏上探出身子,用手电照了一下,看见拥挤的小救生艇上躺了一个人,几乎是躺在别的乘客膝盖上,腹部被一根断裂的木材刺穿,血流不止。
他看了眼船长,船长点点头。
"好吧,把他送上来。"
救生艇上的人用担架固定好伤员,在两头系上从商船上垂下的绳子,斐洛娜号的船员们小心地将伤员拉上来,平放在甲板上。商船上的随船大夫早已等在一旁。
在他紧急处理伤员的时候,船长又对下面的警用小艇喊话:"你们知道最近的港口在哪里吗?我们急需靠岸补充物资。"
警员将头上的帽檐抬了抬,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抱歉,这场灾难是世界性的,暴雨使全球海平面上升,海水吞没了绝大多数沿岸城市,直逼内陆。据我们所知,附近的港口都被水淹了,目前四大洋已经连成了一片,我们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只能祈求上天送来奇迹。"
正在这时,大副敏锐地捕捉到有人泅水的声音,他循声用手电照过去,只见船尾聚集了几十个人,其中一个已经爬上了船舷,正扒住系在商船侧舷上的救生筏。
大副立马赶过去,大声喝止:"喂!你在干嘛?"
斐洛娜号上只有两艘救生筏,堪堪可以搭载全船27名船员,一旦商船触礁沉没,或者需要在较浅的水域灵活机动地航行,就需要用到这种人力划桨的小船,所以他们一艘也不能失去。
那个人抬头看了大副一眼,嘴里激烈地迸出几个他听不懂的字符,迅速拿出小刀割断系着救生筏的绳索,小船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他紧接着抓住剩余的绳索荡向另外一艘小艇。
大副赶紧拿起船上的信号枪,对准那个偷船贼:"住手,否则我要开枪了!"
在船的另一侧,已经有人用铁钩勾住围栏,开始爬船。与其被困在这里听天由命地等待救援,不如自己去碰碰运气抢一艘船。
大副只得暂时放弃这个对付偷船贼,呼唤其他船员一起解决那些爬船的不速之客。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泅水过来,他们纷纷爬上悬梯,大副和船员们用手里的工具把他们戳下去,可是求生的本能让这些人无比悍勇。
警方的小艇已经走远,看来他们是打算让斐洛娜号对伤员负责到底,即使见死不救也不是他们的失职。他们的转身默许了难民们夺船的行为,人群比鲨鱼群更凶猛地攀爬着商船。
商船上只有27个人,而水里的难民却是乌泱泱一大片,而且越来越多。很快便有人冲破船员的封锁线顺利登船,趁着船员们还在努力阻挠其他试图登船的人,他们从船上抛下绳索,呼朋唤友。于是,甲板上难民的数量立刻就超过了船员。
商船并不是军舰,斐洛娜号上没有武器,因此他们无法使用武力镇压入侵。然而穷凶极恶的难民并不管这些,他们可不会手下留情。他们直接冲向食品仓,打晕挡在门口的厨子,丝毫没有远见地大快朵颐仅剩的一点食物,仿佛不考虑还有明天。
有的水手见形势不妙也迅速倒戈,加入抢劫食品仓的行列,只管把自己的所有衣兜装满,不顾队友们的死活。
一些出手阻止的船员被扔进海里,另一些被俘虏,难民把他们的手脚捆在桅杆上。
船长和大副被堵在船头,大副手里还举着信号枪,挡在船长面前。
船长看了一眼跟自己出生入死的搭档,说:"你投降吧,至少还能活。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选择投降。"
"要投降一起投降。"大副毫无回旋余地地说。
"我是船长,船长与船共存亡,我投降了像什么样子?我没能保护好我的船员,这是我应受的惩罚。"
"这是我的责任,是我违抗命令靠岸的。如果不是我擅作主张,此刻我们还在远洋飘着,什么事都没有。"
船长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想念陆地,我也想,所以我默许了你把船开过来,这事不怪你。"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卷烟,那是大副最后帮他卷好的那支,不慌不忙地塞进唇间,点上,用力吸了两口。
大副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你要干什么?"
"投降吧,快去食品仓拿点东西,再晚就被这帮人抢空了,没什么比活着更要紧。"
说完,他翻过围栏,跳了下去。
"不!"
大副冲到围栏边,却只看到一片黑水,被蜂拥而至的难民搅得波澜壮阔,船长却已不见踪影。
他转身想和这帮暴徒拼命。
远处那两艘被偷走的救生筏正快速划向城中,一路上不时有泡在水里的人往上爬,现在也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大副的眼中充满仇恨,他像愤怒的公牛一样撞向那些暴民,手中的信号弹发射出去。
璀璨的信号弹像一枚红色的流星,拖着长长的慧尾照亮了整片海域。大副被四五名暴徒捆住手脚,押至围栏边,准备将他投入大海。
就在这时,他看见被信号弹照亮的黑水下面,似乎有什么异动。
最先受到影响的是那两艘救生筏,它们下面的海水被顶起来,形成一座透明的小山包。两艘小艇在浪尖上抖颤着,艇上的人纷纷尖叫着坠海。
紧接着,随着浪峰跌落,透明山包破碎成无数水珠,从翻卷的浪花中伸出一个头颅,足有一辆巴士这么大。
头颅张开巨口,分叉的舌头瞬间就卷住了一名落水者,拖入口中。
水中的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他们奋力泅水,双手和双脚都快划成螺旋桨,可那怪物快得惊人,它修长的身体在海面下像丝绸一样起伏,基本不受任何阻力,它一口将一个男人咬成两段,吞下肥厚的上半身,任两条纤细的腿沉入海底,转头又去捕食另一个。
大副看到它浑身黑鳞,间或有白色眼状花纹,身体比鲸鱼还粗,缠绕着盘踞水底,根本望不到头。
他想起一个在海员中广为流传的传说,说是深海中生活着上古巨蟒皮同,它的身体对于陆地来说过于笨重,但当海水吞噬大□□海连成一片的时候,它就会伺机而出。
“是皮同。”他喃喃地说。
难民们在甲板上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他们给他松了绑,又用棍棒驱赶着他拔锚启航,要远离耶歌利。
巨蟒皮同从海水中探出修长的脖颈,吐着信子,咝咝地舔舐着微咸的海风,似乎在享受久违的新鲜空气。紧接着,它沉入水中,长尾一摆,闪电似的往深海游去。
海面恢复了平静,信号弹的光芒也消失了,在一片漆黑中,四周阒静无声,只有豆大的雨滴落在甲板上的声音。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生怕弄出一点声音就会惊动那条深海巨蟒。
这诡异的寂静持续了很久,久到人们渐渐以为它已经走远,不会再回来,于是甲板上的难民又开始走动,他们用棍子戳着大副的脊梁,要他去驾驶室开船。
他感觉到船身很轻微地晃动了一下,那些难民并没有停住脚步,而是变本加厉地催促他朝前走。在他们身后,有一条黑底白花的尾巴,正像触手一样摸索着船尾,而后,拽着越来越粗的身子,缠绕了一圈。
斐洛娜号瞬间就失去平衡,船尾被压入水中,掀起巨大漩涡,船首高高翘起。
难民们惊叫着涌向船头,他们紧紧拉着栏杆,嘴里默念着神明保佑。
一颗黑色头颅自船首左舷冒出,吐着鲜红的蛇信。
它一张口,弹出两根长剑似的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