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清早,比平常更早地降临在了齐地。
因为,那堵阻碍阳光的息壁已经成为了过去。
故齐国和大公国的都城临淄,位于泰山山脉的北侧,距离主峰天柱峰两百多华里。
到了日出的时刻,已经能从故齐王宫的望楼上,看到那群白色怪物缓缓接近了。
昨天一夜,三千多名师生和基甸士师率领的数百月氏武士,按照大工师翟先生等人的指导,将之前为拮抗秦军新式兵器而设的工事又重新加固了一遍,以便能够更好地防御闪电的攻击。
并且,依照昨晚血的教训,去除了建筑上和自己身上的一切金属物。
“以防御工事目前的强度,”大工师翟先生道,“完全能够抵抗天上地下的闪电了!”
这个本名巴巴克的花剌子模人,到这个时候还很话痨。
于是,防守的文士和武夫们屏住呼吸,埋伏在故齐宫城的城墙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而那群白花花的妖怪,则不急不徐地迈着诡异的步伐从远方聚拢过来。
跟昨晚在泰山下牺牲的月氏守军一样,临淄城的守军也在洪野校尉的安排下,连夜测量了以防御工事为圆心的标程。
这回,守方无需在地面上安插石头或是树杈作为标记,临淄城中人去楼空的房屋就是天然的标记物。
这回,守方不是在山脚下排列开来,而是坚壁清野,守在高大的城垛之上,数倍地增加了投掷物的射程!
现在,成千上万的白怪已经进入了临淄城的外郭——是时候开火了!
随着基甸士师用华语一声令下,文弱书生和学工们便携手掣动人力投石机,飞出数千斤的巨石,在八百步外重重落下,一击便压垮一整列妖怪!
当然,坚守阵地的都是男生。
学宫里那为数不多的女学士们,从三天前就让各家父母领走,随其他百姓一同赶往济口村登船了。
“战争让女人走开”,自古都是通例;
出了花木兰、穆桂英、梁红玉这样出类拔萃的个例,才值得大书特书。
而射术精良的月氏武士则蔽身在墙垛后面射出利箭,却要十几次命中方能击倒一名怪物,看着那惨白皮肤的伤口流出乌黑的血液。
每毙一条敌命,从半岛各地赶往济口村集结港的数十万百姓就多一分生机!
“继续射击!”负责指挥战斗的基甸士师用华语高呼,“昨晚泰山的兄弟们用牺牲提醒了咱们:那群怪物需要贴到近前才能发射闪电!”
“只要还隔着一步以上的距离,”基甸继续,“我们就能尽可能多的白怪赶回到地狱里去!”
的确,气势汹汹而来的这群行尸走肉,手掌上的小蛇不停地蠕动着,可就是没有发射闪电反击。
墙垛上的守军顿时士气高昂。就连苏孙通、伏瓦等长老也住着拐杖,亲自在墙根下鼓舞战斗中的年轻人们。
“只是我有点不明白,”刘恒在旁提醒道,“从昨晚传来的图像,这群怪物显然能够跳跃起来,躲避箭雨,可它们为什么要继续步行前进呢?”
“维持阵型呗!”大聪明晁错回道,“学宫师父不是教过吗?过去草原人快马弯刀冲击秦军弩阵,跟今天的情况类似!”
“那是骑兵战术,”刘恒继续皱眉说,“但这群以闪电为兵的妖怪,维持队形究竟图什么?”
说话间,不断有个体倒下的白怪们已经大批聚拢距离齐王宫前墙只有两百步的广场上,围成了一个很宽的扇形队列。
城垛上的观察者,都用不安的眼神审视着敌方的动向。
然后就见,那数千只缠绕了灰蛇的怪手一齐抬起,在一阵震耳欲聋的噼啪中,同时间从蛇牙中射出如林的闪电!
诚然,单独一只白怪发射闪电的射程只有大约一步的距离。
用后世的科学来解释,这是因为电阻巨大的空气是电流的极不良导体,让电流击穿一厘米的空气,就需要三万伏特的电压。
雷雨天从天而降的闪电,至少需要好几亿伏特电压。
单个白怪向目标射出电流,也动用了数百万伏特的特高压。
可是,当成千上万的白怪在开阔地带排列成扇形,同时间射出闪电,就能让电流汇聚成一颗球形的闪电!
这颗数百亿伏特的白色火球,发出令人恐惧的爆音,在空气中翻腾冲撞,直奔齐王宫的前墙而来——
一瞬间,守军们彻夜搭建的高垒坚壁,就在轰隆声中化为一团蘑菇形的青烟,完全被气化了!
其实,在过去的四天三夜里,正是这颗由众多白怪发射闪电聚集而成的火球,突破了单条闪电射程的限制,从而将摩天的息壁垂直下切,更别说人工加固的城墙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工事后面的文士和武夫,在猛烈的爆炸中纷纷逃散避让。
待到尘埃落定,白怪们的掌上灰蛇收拢了从蛇牙射出的闪电,转而继续朝着已经失去防御工事的故齐王宫步步逼近。
而守方的所有人都清楚:现在能拖住敌方前进脚步的,只有自己的尸体了!
负责指挥全场的基甸士师迅速做出了安排。
只见他摘掉了自己的尖盔,雄姿英发地捧在戴了皮手套的大手;
一双又圆又亮的黑眼珠,环顾着四周的同族。
“弟兄们!”他喊道,“‘雅赫维’与你我同在!”
这话,基甸是用月氏语,也就是希伯来语说的。
而且,明显有决心舍生取义的意味。
“雅!”月氏武士们放声回应了属于他们的战斗呐喊。
从这声底气十足、横贯长虹的发音里,完全听不到丝毫的萎缩或是悲哀,而是充满了坦然与豪迈。
接着,基甸士师转向那群灰头土脸的书生,甚至还包括坚持在战场上给这群小伙子们打气加油的老师父。
“长老们!学士和学工们!”基甸改用华语说,“我很感激你们能放下书卷,拿起武器,但不要继续做无谓的牺牲了!”
一边说着,大男人用铁手套下的指头示意身后的齐王宫正殿。
“在齐王的宝座后面,”他继续对这群儒生说,“可走一条密道下到一座地宫。那里已经备好了上千匹良驹,足够让你们骑马走地道迅速抵达济口村,登上逃难的海船!”
“让师父们先走吧!”晁错又是第一个发言的学子,“我得留下来跟月氏弟兄们战斗到底!我不怕死!”
“我也不怕死!”
“我也是!”
“也算我一个!”
其他热血青年纷纷附议道。
“跟知识分子就是说不清楚!”基甸叹了声气,摇了摇头,心想,“大难临头反而一味地逞强!”
“刘恒、晁错、大鱼!”他于是提高嗓门下令,“我命令你们三个,即刻护送长老们前往济口登船!”
说罢,就指挥手下武士,不由分说地将一个个年高德劭的博士们抱起来,往故齐王宫大殿带去!
而且,基甸自己也没闲着。
他一把抱着送往王宫大殿,正是自己的妻子羲娥。
刘恒他们仨,也只好跟着往大殿跑去。
其他的月氏武士和青年们,则是接着操起家伙,朝着步步紧逼的怪物们抛出巨石、射出利箭,继续肩负殿后的使命。
进了尘封的大殿,直奔双龙靠背的齐王宝座,基甸一面抱着用小拳拳垂着自己的羲娥博士,一面指挥两名武士各把住一只铜龙头,将一百多斤重的王座提起来一尺高度,然后逆时针左旋起来。
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就见王座后面的地图屏风缓缓降入地板之中,露出被鲸鱼油灯照亮的地下通道入口!
月氏武士们把长老和博士们放进下行坡道,然后退到大殿里,让刘恒他们拉动曲柄,将屏风重新升起来。
轰隆隆的摩擦声中,只听到一个女人的抽泣。
羲娥阿姨用通红的泪目望着逐渐被遮挡出去的男人,情不自禁道:“一起走啊!”
这时候,她也顾不得丈夫还有责任在身,而通道外其他月氏武士,也全都打发了妻儿,准备跟敌人决一死战。
“从现在起,”基甸看向爱妻,用月氏语回道,“你要为我们俩活着!”
对于这个极为特殊的族群,生离死别时大概都会这么说罢!
当屏风眼看就要完全合拢,身材高大的士师突然将目光从痛不欲生的羲娥身上挪开,看向通道中跟长老们站在一起的刘恒,并且换上他遥远祖先的语言。
“当我见到御龙将军,”年过半百的猛男用华言呼道:“我会说他儿子很优秀!”
这话,在通道关闭前的最后一刻传到刘恒耳朵里,就再也没法从耳朵里排出去了。
在父亲死后冒险钻过息壁上的涵洞来到大公国以来,刘恒的心中再一次翻江倒海。
“果然如常言道,”他心想,“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那么哪怕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今后也要看我的了!”
现在,一行人只能化悲痛为力量,好好活下去,让基甸和其他战友同学的牺牲有价值!
下行坡道通往一处极为宽阔的岩洞,论面积是跟齐王宫等量齐观的,也都是田齐王室主持修建的工程。
洞中设立了众多栅栏,数千匹膘肥体壮、训练有素的烈马,在开战前就遍布齐地的优良马场牵到了齐王宫的地洞之中,暂时圈养起来——
其中不少马匹就来自秦始皇时代就在芝罘外海建立起来的皇家马场“养马岛”。
按照大公国原本的防御计划,即便面对新式秦军的进攻,临淄城也能守个十天半个月,可以让百姓和伤员分批次撤退。
谁知道,秦军打头阵的,竟然是一群能从手上灰蛇发射闪电的怪物!
养马洞窟的四壁上,是十二个城门洞宽度的开口。
十二条数百里长的隧道就相交在齐王宫的地窟之中,就像一条条驰道、直道辐辏在秦始皇治下的咸阳。
每一条隧道都通往齐国某一地点,隧道中每百步便从顶壁悬下一只火盆,燃烧鲸鱼油照明,一次加料,就能烧上一年半载,“度不灭者久之”。
按理说,济口村的登船点位于临淄城的东北方,但地窟北面开口的几条隧道其实是通往泰山脚下,而位于地窟东南方的一条隧道,才是前往济水入海口的路径。
所谓“虚虚实实,兵不厌诈”。
如果坏人会玩心眼子,那么好人更应该学会用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