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倒塌的原点天柱峰之下,组成原息壁的泥土,在空中形成了弥漫的尘霾;
更大块的砂石,则填平了天柱峰与月氏武士所在山坡之间的深谷。
守卫者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刃,期待着高墙倒掉之后,从墙后面涌出来的来犯之敌。
深夜之中,天柱峰顶那硕大的火山口透出了红彤彤的光,把空气中飞散的尘埃照得透亮。
这地火之光从下向上照射,将接下来翻过山脊的一排排妖怪照得愈发诡异:
只见,这些家伙,体型约是正常人的两倍;
赤裸的上身满是如风囊般饱满的肌肉,一块块鼓囊囊的,好似汹涌的浪涛;
浑身皮肤则如尸体般惨白,头顶连三根毛都没有,一对耳朵如驴耳般尖尖;
乌黑的大眼突出眼眶,额头上镶嵌着一块杏仁形的疤痕。
健硕的下身穿着秦军的军裤,但已经将那羊毛的料子撑到了破裂的临界点;
至于跟着军裤搭配的皮靴,以及能够遮住膝盖的上衣军袍,早已经被那宽大的脚板和膨胀的上身给撑破了。
最诡异的,还不是怪物们的形体,而是它们每个的右掌上,都盘绕着一条灰色的小蛇;
那灰蛇显然也是一条小生命,一面吐着鲜红的芯子,一面用黑豆般的小眼左右张望,似在寻寻觅觅。
在地火的映射下,可见这群不人不鬼的东西至少有好几千个;
它们用皮糙肉厚的赤脚踏过息壁崩坏留下的碎石堆,气势汹汹朝着月氏军阵而来。
此情此景,不仅被准备迎敌的月氏战士们看在眼里,也通过战场指挥官佩戴的另一枚勾玉,实时传到了两百多华里之外的临淄城,传到了大公国的最高学府兼行政机关:稷下学宫。
学宫的攒尖顶大礼堂,此时挤满了师父、学士、学工以及守卫临淄城的月氏武士。
他们是眼下仍然留守在大公国都城的所有人了。
城中的百姓已经在过去三天里携家带口出了城,往北百余华里,就是济水的入海口。
全大公国百姓都在向那边集结,准备登上过去三十年里打造的上百艘海船,从海路避开不设海军的大秦帝国。
刘恒、晁错还有那个渔夫出身的小伙“大鱼”,全都挤在神情肃穆的人群中。
所有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绕着宝贵的秦镜,从全息投影中不安地注视着怪物大军的来袭。
如果说三天前那球形闪电开始下切息壁的时候,泰山上的哨兵最先用勾玉将画面传给学宫长老们,需要做一下保密。
那么到了今天这个节骨眼上,已经顾不得开什么闭门会议了。
透过战地指挥官的视角,守卫者们看到天柱峰下的情景:
随着一声声的月氏语号令,头戴尖顶钢盔的以色列武士们高高举起强弓,拉满牛筋制成的弓弦,准备给入侵大公国的怪物们一份见面礼。
任何远射武器,都要耐心等待敌方进入射程之后才能发射,否则就是浪费弹药。
因此,确定敌我之间的距离就十分重要。
早在春秋战国之际,中原就发明了“记里鼓车”,车载的齿轮与车轮相咬合,车子每走一定距离就会带动鼓槌击鼓一次,报告里程。
而西方人不像中原人这样心灵手巧,能凭手工造出巧夺天工的机械——但他们会把自己变成一台机械。
亚历山大的马其顿大军里,有一类专门的“测步师”:
长期训练、待遇优厚的他们,迈出每一步的长度都是固定的;
行军时,就靠着轮流执勤的测步师一步步地计算当日行进的里程:数万步、十几万步甚至几十万步。
总之,以逸待劳的月氏守军,已经通过上述两种方式,确定了以己方军阵为中心的若干距离点,比如“一百步”、“五十步”、“十步”等等。
然后,用石头或是树杈在地面上将这些距离点标注了出来。
沉住气,待这群令人作呕的白怪进入百步之内的时候,月氏指挥官一声令下,成排的弓弦被齐刷刷放开,无数利箭嗖地朝入侵者飞去!
那些怪物们瞪着凸起的青眼,也不知道看到袭来的箭雨没有。
只见它们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刺破夜空的尖叫!
然后,大脚板用力一踹,这些灰白躯体腾跃而前,一跃十步,躲过从天而降的箭镞,冲向以色列人的阵列!
“雅!”上帝的选民回应以战斗的呐喊,收起空空然的弓箭,拔出明晃晃的白刃,准备跟那行尸走肉短兵相接。
而当白怪已经冲到军阵面前,月氏武士的长矛和刀剑差点儿就能够到敌人的时候,
怪物们竟然抬起右手,从盘绕在掌上的蛇牙之中,释放出刺眼的霹雳!
从而,在守方的白刃打到自己之前就击中的对方!
刹那间,好人们成批地倒下:
矛头和刀刃被闪电击中,立即融化为亮红色的铁水;
厚实的盾牌被命中,立马烧穿一个大孔;
明晃晃的电流只要擦到盔甲,瞬间就会刺穿佩戴者的心脏!
月氏战士身上的每一寸或攻或防的金属,都是其致命的“阿克琉斯之踵”!
在学宫大礼堂,师父、学士以及学工们通过秦镜目睹惨剧,全都目瞪口呆,进而懊悔不已。
即便他们早就听闻了嬴氏父子能够召唤一支以闪电为兵器的队伍,但却天真地以为闪电能像其他兵器一样,被金属物所阻挡!
难道,这些博学鸿儒,这些年轻学子,这些早早担起生活重压的学工,还有这些生于为奴之家的月氏武士,全都不知道“金属能够导电”这个两千多年后的孩子都知道的生活常识吗?
还真不知道。
因为,这个时代的一切便利都不是它所固有的,而是直接利用了星际文明的遗物。
按照此时全人类的认知水平,完全无从了解天空中那一道道闪电的奥秘!
月氏武士的军阵之中,那名佩戴勾玉、负责发送战场实况的指挥官,被迎面射来的第一波闪电击倒在地,仰面朝天。
英雄弥留之际,他耳朵上挂着的勾玉仍然运作,向传回了他眼中最后的景象:被一道道无情闪电所划破的夜空。
正当整个学宫都为此情此景继续哀恸不已的时候,让所有人倒吸凉气的一幕发生了:
受到致命电击的月氏指挥官,竟然用最后一“盎司”的气力,将表情痛苦的面部转向了白怪们的去向!
、
尽管这最后的影像只持续了片刻——勾玉会随着佩戴者的死亡而关闭连接——但足以让众人看清这群不知来头的怪物,正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朝着东北方向去了!
“它们朝临淄城来了!”心直口快的晁错第一个叫道。
这位晁学士的祖父,就是那个年复一年用五彩人鳐的血液绘制奇怪画卷的狂叟;
艺术细胞和神经质,这两者从来都是相辅相成,并且都能隔代遗传。
“也许,”一旁的刘恒皱眉道,“白怪们的目标是正在济口村集结并登上海船疏散的百姓们!”
身为屠龙将军刘邦之子的小伙子,看问题显然更加深入。
“我觉得不是奔着济口村来的,”近处响起带着异国腔调的中年女声。
说话的是学宫的博士羲娥,她也是从昭武城被虏到咸阳的月氏奴后代。
具体说,羲娥母亲是在咸阳为奴的月氏俘虏,可她的父亲却再也找不到了!
唯一的已知是:这个野男人是中原人士,大概率是朝廷通缉的逃犯,而确定是个在逃的强.奸犯:深更半夜里,□□了那个加班的月氏女奴!
羲娥生下来就带着不止一样原罪,没有哪个奴隶家庭愿意收养她——除了曾为嫪毐和赵太后厨师的月氏头人伏瓦。
此时在礼堂中,羲娥正搀扶着自己的养父,八十高龄的伏瓦长老。
“敌人的目标为何不是登船点?”众人问道。
“因为,”羲娥阿姨解释,“二十七年来,没有任何人或者消息从息壁内部传出去。”
“所以,”她继续,“秦军不可能知道大公国选择在济口村造船,并让百姓在此登船撤退。”
“我判断,”羲娥把话说完,“那群怪物肯定是攻打临淄城来了!因为息壁拔地而起之前,故齐都城临淄就已经被大公国选为首都。”
“我同意!”
符合的是个男声,讲出来的中原话同样带着异国口音;
但要知道,世界上可不是只有中国和外国这两个国。
因为,仔细听,就会发觉这个男人的国跟羲娥的国并不一样。
说话的是一位特别喜欢说话的人,守军大工师洪野校尉,本名巴巴克,来自中亚的花剌子模部族。
当秦三世字面意义上敞开了与山齐高的大秦国门,巴巴克便也登上了去东方淘金的长长龙车。
五年前,身为秦军空斗士的他驾驶维摩纳闯入大公国,然后和另外客民战友选择弃暗投明,捍卫这个十分理想的国度。
“当年,”洪野校尉追忆,“我们两架飞行器试图飞跃息壁,对大公国进行侦察,一开始规划的航路就是直奔临淄上空而去的。而帝国首脑的确不知道济口有着规模庞大的造船厂。”
“在穿越息壁的那一刻,”他继续说,“在机上的即时通讯器全都失灵之前,我已经用勾玉从十华里的高空看到远方的临淄城,甚至看到你我所在的攒尖顶大礼堂,以及街道上的车水马龙!”
“这些画面都已经传回到了阿房宫,”洪野校尉把话说完,“意味着帝国首脑能确定临淄城的战略价值了!”
“让他们来吧!”
声如洪钟的一声吼,让整个礼堂都为之一振。
说话的男人,是典型的月氏相貌:黑卷发,大胡子,两耳边垂着一对螺旋形的鬓发。
他就是羲娥的丈夫,大公国月氏武士的士师,基甸。
“我和兄弟们,”基甸士师斩钉截铁说,“已经准备好跟敌人决一死战,不管对方是不是人!”
言罢,大礼堂里的氛围顿时燃了起来。
“决一死战!”
“为在泰山下牺牲的将士们报仇!”
“为在济口村登船撤退的百姓争取时间!”
年轻一代纷纷摩拳擦掌起来。
“可有一点,”基甸士师话锋一转,“我觉得还是让学宫的长老和博士们先行撤退吧!我和月氏弟兄们,还有华夏的小伙子留下来战斗!”
不要看这个中年男人如此孔武有力,胸腔里那颗砰然跳动的红心还是又软又细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着他的妻子羲娥博士。
尽管大面上是让所有学宫师父先走,但他内心最想保护的还是自己的女人。
“其他人师先走吧!老夫会留下来!”
一个苍老却坚定的声音答道。
这是大公国的首席长老,曾经的秦廷五经博士叔孙通。
三十年前,就是当时年过半百的他牵头,率领其他博士官和被祖龙遗诏释放的月氏奴离开了秦二世的朝廷,来到齐地建立了大公国。
“海边的舟子们挂在嘴边一句话,”叔孙通长老继续从漏风的牙缝说道,“‘船长跟船一起!’老夫便也要跟自己亲手缔造的国家共存亡!”
既然“船长”已经决定跟船共沉浮,那么大副、二副和其他海员更是不好意思弃船逃命了。
于是,学宫里的留守者们迅速忙碌起来,将对天柱峰守军冤死于电闪雷鸣的悲痛化为继续抗争的力量。
毕竟,说话间,前线正在向他们飞快靠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