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晴任由自己脑子放空了几分钟,直到毛巾没了热度,她才将毛巾从脸上取了下来。
走到屋外,卫南正坐在台阶沿上抽烟。听到脚步声,回头对她笑笑,拍拍旁边的台阶:“来。”安晴在他身边坐下。
溪城的六月天,不凉不热,很舒服,棉纺厂宿舍没有人,四周很安静,静到让人心能快速沉静下来。
两人谁都不想说话,各自享受这份静谧。
“我爸妈走的时候,也是这种天。”良久,卫南开口。
安晴侧脸看他,见他陷入了回忆里,她默默地听。
“在我们镇上,镇尾那里有一条大马路,是一条拐角的路,那个拐角不光坡拐弯角度大,还是下坡路。早几年出镇只有这条道,这个地方出过很多事故。”
“我爸那时候身体好,想多赚钱,半夜去电鱼,回来的时候路过那条路,有一次一辆车过来,人就没了。”他大拇指指甲刮刮右眼上的眉毛。“现场有点惨。我妈当时就受不了,他们两个人感情太好了。我妈料理完我爸后事以后,人精神就有点不太正常,有时候很清醒,有时候很糊涂。有一次清醒的时候,我和我哥没看住,她跑到那条马路上,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邪门,也是被一辆车给带走了。”
安晴惊呆了。
“你那时候才10岁,你哥多大啊?就剩你们两个了吗?”
“嗯。我们爷爷那一辈的人早就没了。因为历史的一些特殊原因,我从小就没见过他们。我妈那边可能有一个哥哥,不过我们也不知道怎么联系到他们。我哥……那时候他16岁,为了我,就辍学了。”
卫南吸了一口烟。两个半大的孩子,连饭都吃不饱,因为没有监控,肇事司机根本找不着,所以赔偿金也是不可能拿到的。他爸妈留下的钱不多,一开始卫东带着他是吃了点苦的,后来他到了冬哥的店里当学徒,生活才算稳定了一点点。
“南哥,我听我表姨说……,说你哥去坐牢了,是吗?”
“明年就出来了。”
“是……怎么回事啊?”
“把一个收保护费的给扎伤了,赶上严D,被判了7年。”
安晴无言地伸手握了握卫南的手。
卫南理解她的安慰,自己也捏了捏她的手:“后来,你还有跟你爸……安培明联系吗?”
“没有,我跟他联系干嘛!”安晴不高兴地把头一扭。“我从小到大,没吃过一次他做的饭,哦,以前在碧水镇的时候不算。对了,我后来还对他干过一次很牛逼的事情。”
她扭头过来看着卫南,卫南笑笑说:“干了什么牛逼事情了?“
“我跑他们家门外,用石头把他们家玻璃给砸碎了一块。“安晴回忆起来自己也笑了:“我听到里面有骂骂咧咧的声音,我就跑了。”
“可以!牛逼大发了。”卫南也笑了,他用手捏了捏安晴的脖子后面。
这个动作很亲昵,可是太自然了,两个人谁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谁让他们家在一楼呢,活该!”安晴又笑了,可是这个笑有点怅然若失,不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笑容。
她笑完,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又低下头去。
“南哥,跟我讲讲你爸妈吧,你说他们俩感情好。我想听。”
“那我想想,怎么说。其实你今天要是不说起你爸妈,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想起他们了。他们两个人都是以前过来下放的知青,是青梅竹马……”
“两个资本家的孩子,在这穷地方,还保留了以前精致的生活习惯。”卫南回忆起往事,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有点淡淡的幸福感。“日子再穷,也会苦中作乐,家里永远不缺花,都是我爸爸去山上摘来的,地里一个陶罐,捡回来插一支枯枝,也能当成艺术品。小时候,让我们每天都要洗澡,洗衣服一定要用皂角,袜子是每天都要换的,再没钱,也会省点钱下来买内衣裤袜子,上小学的时候,全班就属我最干净。”
“我妈一直想要个女儿,她说女孩乖,男孩太闹腾。”
“那怎么没要呢?”安晴算了算:“那个时候好像也没强行不让生吧?”
“我爸不让。我妈身体不行,我哥比我大6岁,生了我都快身体掏空了。再生一个我爸就怕我妈身体更不好。”
从卫东进去以后这些年,他很少想起自己的父母,也基本跟人不说,今天讲起来,他发现他对很多事情还是记得的。他妈妈喜欢扎个麻花辫,家里老公宠,为了想再生个女儿的事情,他爸爸跟她生气,还会“三哥三哥”地叫,一边叫一边哄。卫东和卫南起名字的时候,其实都没怎么上心。唯独在幻想那个女儿的时候,会跟卫南说:“小南,妈妈再给你添个妹妹好不好哇?小妹妹的名字就可以叫晓北,卫琳北。好不好啊?”始于东,止于北。琳为美玉,珍贵美好。
那天卫南跟安晴说了很多很多他父母之间的事情。
卫南的爸爸是有机会回去的,为了他妈妈才选择继续留在这里,两人过得清贫,但是日子很快乐。
“家里养了几只鸡,这些鸡一般都是我爸留给我妈吃的,他觉得我妈生完我以后月子没做好,要多补补。每次一到杀鸡,我妈就找借口把他赶出来,把鸡汤和鸡肉分给我和我哥吃……我和我哥都是七八岁开始就跟我爸去山上帮忙干农活了,我爸从来不让我妈做这些,他一直跟我和我哥说,要学会保护自己的家人,特别是家里的女人。冬天的时候,我爸从来不让我妈洗碗,那时候冬天溪城是很冷的,家里不舍得烧热水,只能用冷水洗,我妈以前也是洗的,手上冻疮长的挺吓人的,我爸后来就不让她做了……”
后来说到他爸爸去世,他妈妈不太清醒的时候,夜晚在梦里还会叫:三哥,三哥。安晴的眼泪又滑了下来。
她不知道是卫南说的太好,还是自己今天太伤感。一边抹泪一边说:“我平时也不这样……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卫南用食指弹着在她额头崩了一下:“傻样!想哭就哭吧。”
“南哥,你说你妈得多难受啊,在你爸走了以后,我想想心都疼。”
“所以她走了,我想对她可能也是一种解脱吧。”卫南抬头望望天,无奈地说。
“要是我,我也绝对活不下去了。”
“不,你得活!”
“为什么?那太难受了呀。”安晴又哭。
卫南用他刚才递给安晴的手绢给她擦泪:“因为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带着他一起多看看这个世界,你的生命存续了,他的生命就延续了。”
这种话从卫南口中说出来,却丝毫不违和。
“就像我妈妈做遗体捐赠一样是吗?”
“是的。”
安晴用手绢蒙着自己的眼睛,痛快地哭了。
“我妈妈以前一直说想带我去国内国外各地走走,以后有机会我就去。带她一起看看。”
“嗯,去!有机会我陪你去!”卫南也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了,好多事情他想都没想就冲口而出了。
于是安晴带着还没擦干的泪又笑了。
一会哭,一会笑,精神松懈下来,人就更乏了。
安晴用手绢蒙着眼睛:“我今天把比我前一年哭的都多!”
卫南意外:“你妈妈那时候也没这么哭过吗?”
“哭过……,就是没哭的这么痛快过。外婆已经很伤心了,我再这么哭,她还要反过来安慰我。”
卫南低垂着眼眸,看了看她,一时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看她愣愣的,像是要睡着了,他拍拍她肩膀:“哎,困了就进去睡一会,等会我叫你。”
安睛是真的有点困,打了个哈欠:”会不会不方便啊?“
“没那么金贵,不知道盖的东西干不干净,我给你去看看。”
“没事,我就靠一靠,眯一会。让睡就行。”
安睛往里屋去了,卫南坐在那里没动。
他侧耳听着里屋慢慢没有了声响,四周回归一片寂静。
他把手往后伸,撑在地上,脚伸长了放松一下,整个人像仰躺在台阶上。
在等一个晚上
夜里风声悄悄敲我窗
告知千千星光
是你暖暖盼望
在等一个晚上
路中的细雨跟我讲
告知青青的山
是你厚厚寄望
越过山越过海越过思念
愿你可入我的梦乡照亮
等一个晚上
梦中的你会亲探访
告知天边一方
是你远远盼望
他轻轻地哼唱着这首,林子祥的《在等一个晚上》。
他从不曾在安晴面前哼唱这首歌,他一想到安晴听到他唱粤语歌时那崇拜的眼光,惊讶地微微张大的嘴,他不禁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