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酗酒成瘾,是个人渣,一开始,我妈是想带我和妹妹一起进顾家的,正好妹妹和顾宛两个小女孩也能在一起玩,顾叔叔原先也很乐意,但后来突然又变卦了。”厉风凭半垂着眼,神色恹恹,“后来我在顾家偶然听到,是顾宛不想让我妹妹进门,理由非常荒唐。”
“我妈曾带我和妹妹跟顾家父女吃过顿饭,顾宛不喜欢那天饭局上我妹妹穿的裙子,就因为这点小事……”
“难怪……”不知不觉,邹以珩已续了好几杯酒,此刻染了点醉意,“她说她不喜欢裙子。”
厉风凭就笑:“假的,她喜欢,越华丽的越喜欢,我妹妹是个孔雀一样的人,最喜欢万众瞩目。”
“但从那次以后,我确实没见她再穿过裙子了,大概还存着芥蒂吧。”
“她今天穿了。”邹以珩却说,“红色的,很漂亮。”
厉风凭把玩茶杯的手一顿,没多说什么,但舒展眉目,跟他碰了碰杯。
“跟我不熟么?”另一间包厢,顾宛啜了口酒,唇上沾了点酒液,泛着水润的光,朝祝云容一笑:“那看来只是我单方面跟祝小姐熟了。”
祝云容不语,只一味地感到恍惚:一个小时前,她还是躺在16.47平loft的单人床上为卸妆洗漱而烦恼的土鳖吧?是的吧?
突然误入上流社会片场,饭还没怎么吃,“小姐”浓度已然过高,她实在有点不适应。况且,这地方一看就很高档,这顿她肯定得A不少钱。
只恨对面坐的不是厉风凭!这世界这么多人,只有偶尔蹭她哥一顿,她能够胸怀坦荡。
她不说话,顾宛就继续道:“有件事你大概不知道,当年妈妈没能把你一起带来顾家,是因为我不愿意。”
“嗯。”祝云容收回四散的心神,不知怎么,此刻再提及往事,已没了太多感触,她很平静地说,“你不喜欢我的裙子。”
顾宛闻言微讶,但很快想明白前后因果:“大概是哥哥听到了什么,告诉你的吧。难怪,这么多年,哥哥一直不是很喜欢我。”
“顾小姐,纠正一下,那是我哥,不是你的。又不是母鸡,就别‘咯咯’地叫了。”
祝云容假笑着,轻飘飘转过个念头——也不知邹以珩手机里那个歹毒备注改过来没有。
这话就很不客气了,顾宛面色也沉下来:“我今天约你出来,不是为了跟你吵。我只是想坦诚件事情,也算……走出段阴影。”
“那时候,我其实不是不喜欢你的裙子,而是你穿着它太抢眼,顾家有我一个抢眼的女孩就够了,我一直认为,什么身份就该安分待在什么位置,别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或是动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更别试图压过更高身份的人一头,这样对大家都好。”
她每说一句,都缀着轻蔑的尾音。
顾富鸿与发妻伉俪情深,发妻早逝后,一直没有再娶,对顾宛这个女儿也极尽疼宠。
他会同厉钰结婚,一开始是因为厉钰的小公司资金链断裂,她不甘心前功尽弃,剑走偏锋从顾宛入手,极尽讨好,希望顾富鸿能看在女儿的份上为普瑞德注些资金用以周转。一来二去,顾宛竟与她很是投缘,还说希望有一个她这样的妈妈,正值祝华涵出轨事发,顾富鸿便提议两人或许可以结合,只要她能一直对顾宛好,他会给她可观的好处。
听说厉钰有个亲生女儿,顾宛一开始没有在意,在她认知里,贵族学校以外的女孩身上都一股尘土味儿,皮肤黑黄,带着永远洗不干净的皴,肮脏,丑陋,也卑劣。所以当顾富鸿跟她说厉阿姨生的姐姐也要过来,与他们一起生活,她是开心的。
毕竟……公主的美,也需要女仆衬托。
可真见了面她才发现,“女仆”和她想象中有着很大区别。
“我必须承认,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你都有些……过分介意。”顾宛说着,眉头居高临下地皱起,“我知道这很难理解,但……最近我强烈地发现,对你的介意让我相当困扰,偶尔几个瞬间我竟会产生与你这种人……与你攀比或者说较量的念头。这样的念头会严重影响到我对自己的评价,我越来越对自己不满意,我怎么能……”
“顾宛。”她一番长篇大论尚未说完,就被祝云容打断,“你满不满意,关我什么事?”
笑死,她有话说,她就得配合着听?哪个王八蛋规定的?
祝云容能猜到顾宛想说什么,无非是假借自己的困扰,对她以及她的阶层发表一通侮辱。
她不由有点好奇,最近发生什么事了么?这癫婆怎么突然破这么大防?!
正说到兴起,突遭打断,顾宛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只觉祝云容不愧是下等人,连点听人说完话的教养都没有。
她不爽,祝云容就爽了,她就很爽地说:“当然了,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听你倾诉几句也不是不行。但是吧……跟你这种无业游民不太一样,我是个优秀的职业女性,时间很宝贵,你要是非说不可,我们不妨利益互换,这样谁都有好处拿,互惠互利,一举两得。”
“譬如,顾小姐感兴趣的话,可以了解一下我们宏亚最新推出的金融项目,这个项目由我主导完成,相信顾小姐看完,定会更增进对我的了解……”
顾宛:“。”
祝云容从包里翻了翻,还真摸出一本宣传小册,说到项目,她的话立刻就多起来:“您可以看看,我们产品的名字叫‘生命线三立方’,集保险、证券和银行储蓄为一体,现在因为刚刚推出,还有一定优惠……当然,如果您觉得‘优惠’这种朴实词汇对您尊贵的身份有所玷污,我们也可以不予提供,都是能商量的……”
顾宛:“。”
从未想过剧情还能往带货方向展开,她脸更黑了。
“后来你有去看过么?她伤得怎么样?”虽说已过去十几年,邹以珩还是问。
“我去的时候已经是五天后了,周一,我的转学手续才办好,不用在顾家受我妈管束,我就逃课回了曾经的家一次……”
那天,他提了块小蛋糕,在楼道口徘徊很久,没有勇气进门。
他是个很没用的哥哥,抛下受伤的妹妹,随厉钰的车子走远,他不知道祝云容会不会怪他,但他一直很责备自己。
到最后他也没能敲开那扇门,是门自己开了。
十一岁的小祝云容从门内走出,见到他的瞬间眼睛很明显地亮了一下。
“哥!”她小声叫他,回头很快阖上门,一股子偷感。
阳光热烈的午后,她就拉着他的手,走出很远很远才停下。
全程厉风凭一句话都没有说。
因为愧疚,他局促难安,被妹妹握住的手都如遭炮烙,疼得不像话。
祝云容倒先不好意思地解释:“祝华涵不让我见你,所以咱们得偷偷的。”
不知是不是日光太烈,厉风凭感到眩晕,她的话飘飘荡荡,没什么实感,他点头的动作也颇为机械。
他就在眩晕里,语无伦次地说:“那天我看到了,我在车里看到你,摔倒了,流了很多血,你……”
他的声音发着抖,越抖越是剧烈,他没说,一连好几个晚上,他夜夜噩梦,梦里祝云容一次次被广告牌砸倒,浑身是血,再也没能爬起来。
“我没事,只受了点皮肉伤,在肩膀,养几天就好了。”
她也没说,虽只是皮肉伤,却缝了十四针。
“我……我当时没能下来……我应该过去,把你扶起来,送你去医院。”厉风凭又说,“但是我没有,对不起……”
祝云容只是沉默伸手,抱了抱他。
厉风凭没忍住掉了眼泪,他感到不好意思,抹着脸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你出来是干什么?”
“祝华涵让我给他买酒。”
厉风凭闻言,愤怒得要疯:“你都受伤了,他还使唤你!让他自己去!”
说着,他似真的想冲去教训祝华涵一顿,却被祝云容扯住:“哥,我还有七年才够十八岁。成年前,我都得在他手底下讨生活。”
厉风凭一霎怔住,愕然看她的眼睛,却见她目光平静,丝毫没要哭的迹象。
短短几天,他妹妹突然就变了很多。
“那……那我去跟妈说……妈一定有办法。”
“厉钰说过,她已经不是我妈妈了,我硬凑过去会很讨嫌,我不想讨嫌。哥你放心吧,我会自己想办法,在祝华涵手底下好好长到十八岁。”
说到这儿,祝云容轻轻叹了口气,倒不是为自己,事实上,她也不知道究竟在叹个什么:“前几天,我在医院碰见一个女孩,她看起来只有六七岁,满头满脸都是烫伤,听说是被她妈把粥盆扣在了脑袋上。”
厉风凭不太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但他静静听着。
“我就明白,不是说父母就非得对自己的孩子好,这是个很看运气的事。我不算好,但也没有太差。”祝云容就说,“而且我肯定不会让自己吃亏。他们现在对我不好,等他们老了,走不动了,我也不会对他们好,我一定会赚很多很多的钱,但我的钱不会分给他们,我也不会去看望他们。”
“但是哥,”她又说,“你今天来看我,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跟我一起,我会一直一直一直一直跟你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