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月楹梦见自己踏在轻飘飘、绿油油的草地上,似春日好景,城郊小溪里的水花淌着流,好不惬意。
细了瞧去,杨柳依依,浓荫密密。身后忽然有人唤自己小名,商月楹抿笑回眸,却落入一双暗沉得紧的眸子里。
“夫人与都督还没醒么?”屋子外头隐隐有低谈声。
睁开眼睛,入眼是大片红的纱帐,商月楹平躺着望了帐顶半晌,轻叹一声。
薛瞻这人不老实,在梦里都对她穷追不舍。
“叹什么气?”身旁传来梦中那低呓,不老实的男人正侧卧在她身边,单臂支着脑袋,静静盯着她。
商月楹一霎心跳如鼓,飞快将暴露在空气里的手臂缩进了被褥里,缩来缩去,竟连头发丝都恨不能不让薛瞻瞧去半根,“你怎么还在这?”
男人吭吭笑了几声,却不真切。
被褥外传来动静,商月楹等了半晌再偷偷去瞧,薛瞻已不见踪影,只留那浴房的暗门刚刚掩紧。
绮窗透光,昨夜发生的种种如虚幻梦境般,商月楹撑起身子,乌发垂肩,混沌思绪总算清明起来。
“夫人?”春桃在窗外轻唤。
商月楹瞧了眼浴房那扇暗门,想他应当没那么快出来,便半哑声答道:“春桃?进来吧。”
门被推开,春桃挂了俩青色眼袋,垂着头匆匆进来。
商月楹惊呼:“春桃!你这是......?”
春桃试探着抬眸,见屋子里就商月楹一人,忙松了口气。替商月楹找出今日要穿的崭新衣裙后,便自顾来挽红罗纱帐。
她边拉起银勾挂帐,边小声与商月楹咬耳,“小姐,昨夜他没欺负您吧?奴婢守了一整晚没敢合眼,本来昨日迎亲途中奴婢就想找机会与您说这事的,谁知根本没有机会!”
商月楹悻悻垂眸,“欺负......没有的事。”
“好春桃,辛苦你守着我,昨夜我也吓得半死,”商月楹躲在被子里穿好小衣,这才踩着绣鞋下榻,“暂且先放宽心吧,小姐我还活着呢。”
春桃面上还有些不可置信,“谁知都督竟是宋......”
她堪堪停了嘴,又凑近商月楹悄声道:“小姐,他既与宋郎君是一人,这往后的日子应当也还好过吧?”
商月楹眉间似怨似愁,“也许吧。”
昨夜她已想好了,她与薛瞻分房睡,为的便是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她又不是他腹中蛔虫,怎知他那腹中水是不是又黑又坏。
思虑间,暗门被推开,薛瞻穿一身寝衣从里面走了出来。
春桃忙低下头,“都督。”
薛瞻自顾拉开八宝柜寻了件云纹刻丝银袍出来,商月楹眼瞧着他穿戴整齐,又动作利落地绑上护腕与袖箭。
他方才兴许在浴房匆匆洗了一遭,发丝还一绺绺洇着潮湿气。
束发后,男人拿起角落里的寒渊剑往外走,临近门时脚步顿了顿,提醒道:“今日要去侯府,夫人。”
扬州相处半载,商月楹从未见他身上有过这些兵器,他也好似换了个人,那张脸还万分熟悉,眼眉处的温柔与缱绻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淡然与一丝阴戾。
听他在与自己说话,商月楹嗡着声音答了话:“哦。”
被春桃伺候着洗漱后,两道身影踏进了屋子里,商月楹抬眼瞧去,是位圆脸婢女与面容和善的嬷嬷。
那嬷嬷领着婢女给商月楹行礼,笑道:“见过夫人,奴是这院里的管事妈妈,姓荣,大夫人还在世时,奴在大夫人跟前伺候。”
说罢她又拉过圆脸婢女,“秋雨,去帮夫人梳妆。”
秋雨笑嘻嘻上前取了梳篦,与商月楹道:“夫人别紧张,奴婢与妈妈是母女,从前都跟着大夫人,陛下赐了这座宅子给都督后,都督就将我们都要了过来在这边伺候,往后奴婢与妈妈就跟着夫人了。”
荣妈妈柔声道:“夫人,按规矩,今日您需回侯府敬茶,大夫人虽说已离世,可都督尚有长辈在,这礼数还是要做足的。”
商月楹细细打量了荣妈妈半晌,见她面容亲和、说话又妥帖,便弯眼笑了笑,“好,荣妈妈,月楹初为人妇,许多事不大懂,还望妈妈能教教我。”
薛瞻亲自求景佑帝赐婚一事已传遍汴京,荣妈妈心里有底,方才一见商月楹,见她不卑不亢,模样又水灵,便也喜爱上了。
她忙福身道:“夫人折煞奴,这掌家之事奴也只是略懂皮毛,夫人乐善好学,定能将都督府打理得当。”
秋雨也忙跟着对商月楹左夸右夸,商月楹被夸得双颊透红,到底是头回见面,话又少了起来。
荣妈妈细瞧着商月楹的神色,见春桃与秋雨都忙着,便自顾将眼神落去了床榻上,没寻见那落红帕,荣妈妈神情一顿,片刻后又了然。
昨夜寻了魏郎中来,走时好似是提了嘴,说夫人睡不好。
这厢,商月楹已梳妆完毕,妇人发髻落在她头上不显沉闷,竟还愈发灵动俏皮,鬓间蝶花好似活了过来。
春桃没敢替商月楹挑那等素净的衣裙,眼下她穿一件圆领直袖,外套樱红褙子,褙子上绣着大片团花,配同色斜纹八破裙,织金腰头衬得细腰盈盈一握。
秋雨嬉笑道:“夫人真美!”
商月楹勾勾唇,噙着笑意起身,“别再夸我了,我面皮子薄,昨日我只吃七分饱,这会腹中空荡荡的,去侯府前能先将这肚子填饱么?”
“能的,能的,这会还早,夫人随奴来。”荣妈妈冲商月楹一笑,当即旋身领着商月楹往外走。
出了门,商月楹被檐下映射过来的光刺得微眯双眸,短暂合目后,她便跟在荣妈妈身后细细打量起这都督府来。
入目是歇山顶的砖瓦,抄手游廊每隔几步就见一盏红彤彤的灯笼,拐过廊角后是座奇石罗列的假山,削尖了的翠竹卧在山顶,竹芯里正冒着潺潺清泉。
葳蕤的草木间绽了大片蝴蝶兰,屋檐上不知何时栖停几只莺雀,正啾啾啼鸣着。
商月楹从前去过许多官宦之家,那些府邸的陈设与布局大抵相同。
但官位高些的,她暂时没去过,如今一看,竟恍惚了一瞬。
原来做官做到位极人臣,连宅院都能修缮得如此养眼。
到了前厅,有打斗声响起,商月楹站在廊下循声望去,就见薛瞻反手收剑,仰身避开了元青刺去他心口的一招,又轻巧跃过元青的肩头,眉峰一挑,一霎将剑柄抵在了元青的背后。
元澄要偷袭他,拳头已贴近他,却在紧要关头被薛瞻一记侧踢踹向右侧,不禁闷哼一声,立在原地晃了几下。
银袍长剑,意气风发。
这样的他,她头一回见。
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薛瞻将寒渊送回剑鞘,侧头与元青说了什么,就稳步往这边走来。
宋妈妈笑道:“都督在等夫人一起用早膳呢!”
商月楹皮笑肉不笑,心道他等她用早膳的方式当真特别。
踹元澄那一脚可不轻,元澄竟能受得住这样的折磨。
不过几息,薛瞻就越过商月楹进了厅内,商月楹跟着进去才发现桌上已摆好早膳。
一屉鲜香软烂的如意糕,两碗栗米粥,还有一壶木樨清露。
薛瞻用膳时,仿佛是不喜下人在一旁候着,荣妈妈忙拉住要跟进去伺候的春桃,冲她摇了摇头。
一时间只剩些细微的咀嚼声,商月楹垂首咬着如意糕,到底没忍住问:“眼睛何时好的?”
薛瞻动作一顿,淡声道:“你走后。”
如此冷淡,倒像欠了他似的。
商月楹善心不与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咽下嘴里的糕点后便落了筷子。
“薛瞻,字清时,外祖是从前那位身怀大义的宋侍郎,外祖的姓氏加上自己的字,便是与我相识的宋清时。”
她垂眼看着杯盏边缘,又无意识去抠弄自己的指尖。
昨夜惊慌之下,有许多事她没来得及去细想,方才见了荣妈妈,听荣妈妈提起她那早逝的婆母,俄顷就想起了秦意与她说过的,关于他的传闻与事迹。
薛瞻:“名讳一事,檀娘与我不相上下。”
商月楹自认在此事上有些心虚,便没与他呛声,转而岔开话题,“所以,你旧疾复发是假,瞒着整个汴京去了扬州养眼疾是真,那又是因何缘故受伤?”
薛瞻停了筷子,看向她的乌瞳幽深,“夫人心疼我?”
商月楹讶然,“谁心疼了?我就是问问,总不能叫我什么也不知道吧?”
“我好歹也嫁给了你,你若频频树敌,我若什么都不知道,岂知哪一日不会小命呜呼?”这话说得声若蚊讷,商月楹猜不准他有没有听见。
她又借着饮清露的间隙去望他的腰间,“玉佩呢?”
薛瞻:“碎了。”
商月楹‘哦’了一声,没再搭腔。
又默了半晌,见二人都用完了早膳,商月楹绕着腰间的那根细带把玩,道:“今日去侯府敬茶,都督去么?”
薛瞻:“骁骑营事务繁琐,皇城司代掌时管理不善,若是都督,今日忙,不去。”
睇了眼即将被她那双手拧成一团的腰带,他故作沉吟,“若是夫君,今日得空,能去。”
商月楹:“......”
他就是故意的!
商月楹掀着眼皮暗暗瞪向他,那眼神好似在说你竟还妄想我能唤你一声夫君?
做梦去罢!
薛瞻见状收回视线,呷了口热茶后便起身往外走,“荣妈妈是我母亲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了,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她,还有,库房钥匙在房中桌案下的暗格里,夫人从侯府回来后,若是无事,便去数数自己如今有多少家财。”
他这是何用意?
掴了个巴掌又塞一盒满当当的糖?
她可瞧不上那些!银钱她又不是没有!
眼见薛瞻一只脚已抬出了门槛,商月楹又羞又怒,急急忙忙唤停他,“站住!”
薛瞻果然停住,回眸望来时闪过一丝讶然。
“我不认得侯府那些长辈,又与薛玉有些龃龉,我......我不想独自去侯府。”
“你与我一道去。”
她压下躁意,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抬眸看向他,一字一顿咬牙道:“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