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肌肤相贴会起疹子的症状,商月楹再无其他不适。
魏郎中开了几贴安神的药便识趣离开了。
门一合,商月楹就垂首去抠手指。
喜烛噼啪燃着,灯火一晃,薛瞻的视线从墙面上的纤影落去她身上。
好半晌,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红色圆领袍。
二人还穿着景佑帝命人精心赶工缝制的婚服。
她却单单对他一人过敏。
薛瞻沉息立在原地,良久不曾吭声。
商月楹僵身而坐,施妆傅粉的秀脸上瞧不出情绪,羽睫扫在眼睑下带出一片长长的阴影。
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薛瞻便是宋清时的这件事。
如此......倒也甚好。
后颈被珠冠压得又酸又麻,商月楹微晃脑袋,满头钗环叮铃作响,叫薛瞻侧头睇来一眼。
“要将你身边的那个婢女唤进来么?”他走到她身前,垂眸盯着她的脸。
商月楹犟着脸撞进他的眼底,在那双幽深黑瞳里看清自己的身影后,又撇脸去,“......大婚之夜,已经唤过一回郎中了,再唤春桃进来,都督不怕别人笑话么?”
“都督?”他一字一顿重复,静静看着,未逼近她,目光却碾平了挡在她与他之间的一切,像条细线,一头拴了她,另一头长在他的身体里。
但商月楹实在唤不出‘夫君’二字。
这身嫁衣又重又繁复,她不愿再磋磨时间,眼皮子朝下一落,丢下一句‘我自己来’,撑桌起身,慢吞吞走去妆台前。
乌鬓旁的珠饰好卸,商月楹得心应手,三两下扔在了妆台上,可反手去扯脑后的珠花与簪子时,不知是她心内藏事还是因何缘故,发丝勾了珠花,簪子也被卡得死死的。
她抬臂凝滞在半空,直到小臂传来酸意,她才透过铜镜看向盯着她后脑的薛瞻,与之四目相对,“你......”
薛瞻:“何事?”
商月楹:“头发勾住了......”
她低声道:“能不能帮帮我?”
薛瞻置若罔闻,反而抬手替自己斟了杯酒,“不如唤春桃进来?毕竟夫人对我......过、敏。”
他将后面两个字咬重了些,不满从唇缝里泄了出来。
商月楹哑了喉,气恼瞪他一眼,愤愤将脑袋转了回去。
以为她不愿唤春桃进来么?
如今她身处都督府,母亲早前与她说了,这府里除了原本的婢女与小厮,还有些干杂活的下人是永宁侯府送过来的。
她是被薛瞻吓了,但不是被吓疯了。
来了个魏郎中还能自圆其说过去,再唤个春桃进来,是好明明白白叫人认定她与他今晚不能行.......那件事么。
他不过来帮她就罢了,竟还有闲情逸致在那饮酒!
当真虚伪!
商月楹下手没了轻重,胡乱在脑后拽了几通,发丝被拉扯,她暗嘶一声,心内的怨愈发沉重。
然下一瞬,一只手隔着嫁衣制住了她自暴自弃般的动作。
薛瞻立在她身后,神情平静,“不怕疼?”
他隔着铜镜望她,视线一再往下落,没放过她的任何反应,发现隔着一层衣料并不会叫她起疹子后,手也未曾松开。
商月楹怔松去看,“......怎么不痒?”
薛瞻陡然松了禁锢她的手,勾唇轻蔑一笑,不知是讽是怒,“你倒期盼上了?”
“低头,”他道:“我替你取。”
商月楹想嘴硬拒了他,身体却先背叛她,一霎就将脑袋微垂着。
没了声响,身体上的感受就清晰起来,她能感受到他在她脑后极有耐心地拂开被缠绕住的发丝。
夜已深,这身嫁衣照红了她的眼,商月楹忽而觉得,该说些甚么。
原以为自己嫁过来这辈子就算完了,岂料是被戏耍,她恼得很,这会静了下来,倒想起许多关于他的传言。
那日在鹤春楼的那位窦小姐,也被商月楹不合时宜的忆起。
她幽幽道:“都督动作娴熟,瞧着不似初次,不知都督在扬州说的那些话,又有几分是真?”
他说,他从未与其他女子有过瓜葛。
薛瞻没答她的话,手上动作却停了。
商月楹以为她猜中了,眸色暗了些,又怪声怪气道:“对都督而言,月楹不过是一时新鲜吧?”
她没回身,两片红唇却翕动着,凉声质问他:“既然当初选择瞒着我,为何不一直瞒下去?不是说,我知道太多并非好事么?”
“为何又去求陛下赐婚?还屡次三番戏弄我?”
“元宵那夜,站在荧桥上的人,是都督吧?”
商月楹本想叫自己平静与他对峙,话说到后面却隐隐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这些日子她实在是不好过,一颗心仿若在油锅上滚,“将我娶进门来,又是何意?”
她抬手在脑后摸索着,将最后那朵珠花泄愤般掷在妆台上,“名讳一事,我也有错,我不在此事上与你论,都督既然不懂月楹,那往后的日子便分房睡吧。”
身后静得骇人,商月楹忍不住回眸去瞧他,就见他淡着神色俯视自己,那眼神与元宵那夜一般无二,好似要将她吞噬殆尽。
薛瞻:“分房睡?”
商月楹硬着头皮呛声:“对啊,分房睡,怎么?都督不愿?”
薛瞻忽然勾唇,抬手就要去触她的衣领,商月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指尖的热气几乎要尽数洒在她的脖子上,商月楹没来由有些后怕,暗啐自己一声糊涂,竟又忘了此人劣迹斑斑。
她方才那些话许是激怒了他,如今二人已成夫妻,他若强逼她,她怎能敌他?
于是她梗着脖子道:“你想如何?”
好在薛瞻并未真正触碰到她,许是又想起了过敏一事,俄顷,他起身往浴房走,“你要分房,我没意见。”
“只是,”他脚步稍作停顿,“今晚,你要与我同榻而眠。”
他进了浴房后,商月楹顿松一口气。
她提出分房而睡,并非一时兴起,那些质问的话她也说得没那么理直气壮。
倘若他念着她,非她不娶,定是一回京便去寻她,好叫她欢欢喜喜嫁给他,又怎会瞒着她到今日?
她方才拆卸珠环时起了这个念头,思来想去也只有一种可能。
她在扬州故意制造的那场失踪惹怒了他,他此举是蓄意报复。
商月楹幽叹一声,趴向妆台,素指轻戳铜镜里的那张脸,“商月楹,你说你没事招惹他做什么?”
又趴了片刻,浴房里的水声停了。
门被推开,薛瞻洇着额前湿发走了出来,只穿一件月白寝衣。
他没再看商月楹,只拿起案前剪子,慢条斯理地走去角落剪灯芯。
商月楹偷偷瞄了他几眼,还是飞快进了浴房。
那水池还冒着热气,池边摆设与她先前进来那一回毫无差距,就连池边都干干净净。
空气里却蔓起皂豆的清香,还有丝丝冷意,商月楹一愣,看向角落里摆着的那架山水屏风。
薛瞻身上那件红色圆领袍被挂在屏风上,屏风后那个半人高的木桶里蓄满了水,商月楹伸手一探,霎时被凉得轻嘶一声。
他竟这般不怕冷?
商月楹暗暗咋舌。
她倒小瞧他了。
褪去身上那厚重的嫁衣,商月楹光脚踏进热气腾腾的水池里,舒服得低声喟叹,若非今晚身边没有春桃伺候,她当真愿意在这池子里睡过去。
沾湿帕子细细擦去面颊上的脂粉后,商月楹旋即沾皂豆揉出来的泡沫,往唇上轻轻擦拭着。
半晌往帕上一看,只余淡淡红色。
商月楹恼了一瞬,将帕子丢去池沿。
那口脂,都被薛瞻吃了罢。
拍了几下脸定神,商月楹劝自己莫再次被美色迷了眼,又过半刻,从池中起了身。
垂眼去捡池边的寝衣时,商月楹‘咦’了一声,好似不敢置信地翻了那寝衣片刻。
竟没有小衣。
商月楹立在原地,又羞又恼。
今日忙活一阵,她也出了些汗,那件换下来的小衣自然不能再穿。
到底还是早春,屋子里虽说暖和,可商月楹身上还润着,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在怕什么?
不是对他过敏么?谅他也不敢靠她太近罢?
商月楹踌躇片刻,还是没忍住身上的寒意,将那寝衣捡起来套在了身上。
回到内室时,角落里喜烛被灭得干干净净,只留一盏明角灯在桌上晃着昏暗的光。
薛瞻倚在床沿闭目养神,见她出来,视线在她身上停了一瞬,半晌靠坐起来,“上来。”
商月楹走近了些,小声嘀咕:“我要睡里面。”
薛瞻:“嗯。”
他让开些许,商月楹弯膝跪爬进了里侧,三两下钻进了那床喜被,只留了个后脑勺给身后之人,“不早了我先睡了你自便吧。”
她一咕噜说完后便将整个人缩进了被褥里,一动不动,好似已睡了过去。
身后那人有了动静,听脚步声去而复返,商月楹指尖撑开一条缝隙去偷瞧,入眼果真一片漆黑。
方才他是下床去吹灯了。
男人平躺下后便没有再动,只余绵长沉稳的呼吸声。
商月楹哪里有甚么睡意,窥见身后没动静,她在这被褥里闷着也有些不透气,便将脑袋往上移了移。
有时就是这般巧,薛瞻竟也同时翻了个身。
呼吸喷在她的后颈。
像滚滚燃烧的篝火,似灼日镀在头顶的烈阳。
商月楹没与男子同榻而眠过,不知竟这般煎熬,难怪那写满志怪传闻的话本里常说,有些修炼成精的女妖爱吸男人阳气。
这样热,这样沉重。
她若是女妖,也要沉沦吧。
商月楹就这样耗着装睡,直到更夫敲响了三更的梆子,她终是熬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她身后,阖目静候的男人睁开眼,沉默地看着她,想克制,却又放任自己贪婪。
方才她无意识咕哝着翻了个身,方与他正面相对。
胸前衣襟不知何时散了,大片雪白将他层层裹挟住。
刚嫁做人妇的她睡颜乖顺,与先前那恶狠狠咬他唇的模样大相径庭。
因着多年在边关的缘故,薛瞻即便在夜里仍能视物。
他悬着指腹在离她额角只剩几厘的地方摩挲,又无意识往下移。
鬓边,粉腮,唇角,肩颈。
虽并未触及她,动作却熟稔到似做过许多回。
不知她梦见了甚么,竟往前拉近了些距离,直直钻进了他怀里。
然那张睡颜却毫无变化,仍酣眠着。
从前耳鬓厮磨许多回,他只能靠手去感知她的一切。
而今他终于看得见她的所有,在她清醒时,手却无法触碰她。
薛瞻闭了闭眼,只觉折磨,到底没忍住,伸手揽住了她的肩。
屋外,元澄仰躺在歪脖子树上,与树下强忍着睡意的春桃道:“听见没?里面歇下了,这里有我守着,秋雨都睡着了,你真能忍住?”
春桃拼命揉着眼睛没说话。
元澄见状也不强逼他,嘀咕了几句便翻了身。
大婚之夜叫来郎中的新婚夫妻,恐也只有大人与夫人了。
元澄心中鄙夷。
亏大人今日临出发前还喝了碗药,好叫夫人闻出身上的气息来。
夫人闻没闻出,他不知。
他只知,他今日送魏郎中进去时闻出了二人间的火药味,呛得他忙在此处守着,担忧了一晚上,就怕今夜会闹出点什么来。
所幸夫人还是一如既往善解人意,不与大人计较。
元澄眨了眨眼,没忍住如巨浪般袭来的困意,躺在歪脖子树上睡了过去。
双眼即将阖上前。
他想。
夫人体贴,明日定是也是个喜庆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