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傲然的表情破碎,不敢置信:“你!”
随行人继续上前,试图制止林凤至。柯珞人也不是吃素的,瞧见来者不善的人要对林凤至动手,对方甚至还没来得急推搡到林凤至面前,当即就被激起怒火的柯络人制止。
林凤至众生平等,一人一巴掌。
勇默默围观,心里犹如三伏天里喝了一碗凉水,爽到不行。和屈氏的交易,多数时候是他去跑的,安年纪大了,来回奔波太受罪了。况且屈氏之前仗着柯络人有求于他们,没少为难勇。
安在林凤至挥出第一个巴掌时暗暗皱眉,很快,她发现族人表情里藏着几乎掩盖不住的兴奋,她释然了。
柯络人也被压制太久了。
林凤至面带寒霜:“不请自来是为恶客,这就是屈氏的教养吗?你说我跳得不对,怎么?做送蛊移病的祝祷不是你们屈氏放出的书吗?你是不认了吗?至于考验,什么时候屈氏成了神明在人间的代言人了,你们问过神明了吗?我从黑暗、疾病、高热中醒来,神明也为我的生命而惊叹。我在湘君祠与湘君共话,你一个巫觋都不是的还在这儿饶舌?是对我的不敬,也是对神明的不敬。”
湘水流域如柯珞人般的小族无数,他们信仰山川湖海中诞生的神灵,敬畏、依赖着自然。而这份崇拜和敬仰被人为利用,化作钳制他们的利器。
在湘水中,无数想要成为巫觋、庇佑自己族人的人如同原身和月那样逝去。
林凤至并不信仰所谓神明,比起虚无缥缈的神灵,她更相信自己手中诞生的力量。
至于巫觋的选拔,林凤至也有话要说:“我们柯珞人选拔巫觋从不怕外人观看,我们难道没有通传于屈氏吗?怎么到了屈氏,定下规矩后却遮遮掩掩,只一味宣布谁晋升了巫觋,我到想问问,屈氏自己又是怎么选拔巫觋?”
为首的青年脸色涨红,巴掌印越发明显,他几次三番想打断林凤至的质询,林凤至看都没看他。他啊啊几声,祁嫌他吵闹,堵住了他的嘴,然后双眼发亮地看着林凤至。
青年当然知道屈氏定下的规矩不公,但作为既得利益者,他理所当然地维护屈氏立下的规矩。
林凤至使了个眼色,祁立刻松开他。
“你们、你们不敬神明!神明一定会惩罚你们!”
人群中,有人畏惧地瑟缩了一下,显然是被青年的话语震慑到了。
林凤至岿然不动,声音铿锵有力:“敬不敬神明不是你说了算。祭天守燎,贡茅缩酒,贡物避灾,是为大巫。我成为巫之后,化解了柯珞人的灾祸,做到了屈氏巫觋都没有做到的事情。我比他们更强。
“屈氏大巫做不到,就该从位置下来。三日后,无论她答应与否,我都要去挑战她,她敢接受吗?”
巫之上还有大巫。如果说,林凤至成为巫只能影响到柯络人,那么成为大巫之后,林凤至可以代替屈氏大巫影响整个湘水流域。
青年被林凤至的话语震了震,本想发怒,看着周围一双双紧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林凤至一声令下就马上扑上来撕咬他的人们。
青年瑟缩了一下。
安拨开人群,看了看林凤至,又看了看青年一行人,最终选择信任林凤至。她挥了挥手,没在外人面前多问。只道:“既然来者不善,又何必在我们庆祝时扫兴。来人,送他们离开。”
闹事捣乱的人纵然有再多的不情愿,在绝对的人数压制之下也只能落荒而逃。
林凤至见柯络人中仍有些人面带些许忧愁和纠结,想着好歹是自己负责的祝祷活动,也不愿意平白被几个人破坏了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气氛。
她站上石块,高出众人一截,振臂一挥:“大家向我看齐!”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她,温暖的火光在她脸上跃动,余晖也格外偏爱她的头发,清风吹拂她宽大的衣袍,凤鸟注视着众人。
没有人比此刻的她更有神的韵味。
她说:“诸位,不要害怕神明会降罪于我们,神明之所以是神明,是因为祂会守护治下的子民。湘君、湘夫人都是湘水流域的神明,正是因为怜悯才让我通过了考验、成为巫,造福大家。相信我,相信自己,我们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人群开始欢呼雀跃,热烈的氛围以林凤至为中心向所有人扩散。
好酒好菜适时地盛了上来。
林凤至跳下石墩,被祁拉着尝了一口酒。祁对她的崇拜敬仰又上升了一个高度,隔着厚厚的红泥,林凤至都能感觉到他的激动。
酒的底色呈现出淡淡的黄,林凤至浅浅品尝,觉得这味道和醪糟很像。看来普通人能买到的酒的品质也有限。
此时的酿酒工艺比较原始,多是以谷物发酵制成,通常没有经过过滤,酒精度数也偏低。
林凤至举杯向席间众人致意,抬首饮尽。
她觉得喝起来甜甜的,就这似醪糟一样的浊酒下饭。
忽略菜中带着的似有若无的苦味,纯天然无污染的菜肴也十分美味。
河鲜里有一道甲鱼汤,异常美味,鲜得林凤至舌头都要掉了。她没想到在古代也能吃到如此美味,连忙问如何做的。
做甲鱼汤的女人笑得爽朗又得意,她道:“巫喜欢就好。做这甲鱼汤呀也不麻烦,将甲鱼剖成块儿,取甲鱼身上的苦胆汁搅拌均匀,再佐以盐和姜枣,加水。无需再加什么旁的佐料,炖上一个时辰,即可尝到美味的甲鱼啦。平时我都不做的,可麻烦了。好多人找我学这道菜,不是火候不够老了,就是取胆汁没弄好,肉也坏了。”*
林凤至不禁感慨,即便是物资匮乏的时代,也有人潜心研究美食。
她顿时对接下来的菜更加期待了。
让林凤至感到惊喜的还有一道名叫露鸡的菜。露鸡的味道浓烈而不油腻,还没吃就已经林凤至垂涎三尺。她咬下一口鸡肉,酥烂入味,内里却鲜嫩多汁。林凤至对美食的研究不是很深,在露鸡里尝到了姜和桂皮的味道。
祁看她吃得尽兴,以为她也想了解露鸡,悄悄凑到她身边说:“露鸡是屈氏家宴时常做的菜,后来屈原将这道菜写进了书里。族里识字的人跟着做了,意外地好吃,自那之后每逢祭祀,我们都会做露鸡来吃。”*
林凤至恍然大悟。
那屈氏一定还有很多不外传的菜谱吧。
风中传来小孩子的玩闹声,男女对唱的歌谣悠远得像天边那轮弯弯的明月。
林凤至摸着下巴迷迷糊糊地想,屈氏,到时一定要好好搜罗。
她听到有个温柔的女声在她上方说:“呀!巫醉了呢。”
林凤至觉得好像母亲温柔的语气,她拼命想要睁开眼瞧个仔细,眼皮越来越沉重。
脸上似乎滑落了什么。
-
清晨的日光并不炽热,勇驾着驴车,行驶在官道上。
和不知如何战胜屈氏大巫显得有些忧愁的勇相比,林凤至四仰八叉地躺在驴车上晒早晨的太阳。
格外悠闲舒适。
她揉着额角想,下回再也不喝酒了,以为度数低没事儿,结果还醉了。还好没闹什么笑话。
祁小媳妇状捧着一个竹筒殷切地问:“巫,渴吗?我这儿有水和酒哦。”
林凤至摆摆手,要做正事,哪儿还敢喝酒。
祁失落地将其收起。
勇:“......”
他驾车驾得更加稳当,一边思索着在哪儿去找巫想要的东西。他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在县城的关系,其中两个同屈氏密切,想到刚同屈氏结下梁子,他默默将其划掉。
接近县城时,人渐渐变得多了起来,林凤至跳下驴车,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时代。
林凤至发现有人面色愁苦,不停地翻弄着他手中的大麻袋,细小的绒毛从袋子里溢出,飞到林凤至面前。
林凤至伸手接住,指尖轻轻一捻。
是鸡的羽毛。
她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勇,等待他的解答。
勇不愧是柯络人中与外族接触最多的人,只瞧了一眼便了然道:“巫,那是巴人要缴的羽赋,每一户人家都要献上30鍭鸡羽,面色如此惨然,只怕是凑不足赋税。”
祁在家中听勇说过,还有印象,也为林凤至解惑:“官府收了鸡羽做箭。有时收不齐全,他们还会出钱买羽毛。我们柯络人也卖过。”
巴人惆怅地背着袋子远去。
巴人,和柯络人一样,住在湘水流域,信仰神明。和柯络人不一样,他们离县城近,在管辖范围内。他们大多在官府有户籍,有户籍,就意味着要缴纳赋税、承担徭役。柯络人居住的地方以山林居多,官府不会多加干涉。
因为一旦强加干涉,他们钻入山林当中就犹如泥牛入海。
林凤至跟着勇顺利地进入县城。
勇这一趟,是为了购买制作斜织机所需的几个关键零件,他做不出来。只好来县城找自己的好友。他的木工技术在族中一骑绝尘,也多亏了他的好友指导。
而林凤至跟着他,是想买到一些能够在两天后装神弄鬼的东西。以林凤至这些时日对柯络人的观察了解,他们对未知恐惧,恐惧到将其神化。
她只需要在挑战屈氏大巫时做出足够震慑的举止。至于做什么,林凤至心里略有成算,只看能买到什么。
不知不觉间,一行三人来到一扇木门前,勇敲了敲门,门从里面打开,木屑纷纷扬扬。
“又来了,这次又遇到什么事了?是榫头接不上?还是墨斗又坏了?”里面的人头也不抬,手中拿着一把小刻刀雕琢着什么,粗布包裹的身体看上去十分健硕。他的脚边散落着一根线,显然是通过线开的门。
“那倒不是,你做的榫卯好着呢。”勇哈哈笑了两声,飞快化身木工融入其中:“我们族里想做更多的斜织机,材料不够了。”
那人终于抬起头,很是困惑:“昨日才买的也不够用?”
他像是才发现院里还有旁人,问勇:“这位是?”
“我弟弟祁,你见过的。”勇站起身介绍林凤至,语气郑重:“这是我们柯络人的巫。你好奇的斜织机就出自巫的手。”
他对林凤至说:“这位是墨家弟子,胜宽。”
林凤至对墨家很有好感,也十分好奇,因为他们堪称这个时代中最接近科学的人,同时他们也信仰有鬼神。
既然有着墨家弟子,她也十分好奇现在到底是哪个时代。
身为墨家弟子的胜宽衣着简朴,腰间别着斧凿,胡须上沾染着木屑。他似乎不满勇的介绍语,道:“墨家三分,如今相里墨事秦,虽楚已亡国,我乃楚墨。非是秦墨家弟子。”
墨家一分为三,相里墨因为技术受到秦国重视,楚墨反秦不愿与之为伍,齐墨注重理论而轻实践,地位也不甚高。
林凤至脑中嗡鸣一声。
她只听见一个字。
秦。
原来她在秦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