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祷的时间定在申时。
柯珞人倾巢而出,每个人都在期待着祝祷的到来,为即将到来的活动忙碌着。柯珞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齐心协力办一场热烈的祝祷了。
安指挥众人,乱中有序。在淘金河淘金的青壮们带来许多鱼和河鲜。勇又采购了一批货物,不仅有做斜织机所用的材料、还有猪肉、鸡肉,考虑到此次祝祷是数月来柯珞人拨开阴霾后第一次庆贺,他不知从哪个地方弄到了一批酒。
在粮食产量并不高的时代,酒可谓是十分珍贵。
林凤至带着祁前往族中举办祝祷的空地,一路上不断地有人向她问好致意。
女人们端着木盆陶碗,在篝火旁做着饭菜。此时的烹饪方式较为简单,多用蒸、煮、煎和烤,调味更是比不上现代的五花八门,多数时候只用盐、姜、酱和醋来调味。
林凤至来到这个时代,除了手机之外,最想念的就是现代的各种美食。唉,林凤至都想叹气了,物产不丰,调料稀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她想弄个铁锅炒菜吧,官方对铁的管制又极其严格,获取铁器的途径实在有限。铁器稀缺,柯珞人普遍用陶做的器皿。林凤至上学时学到,铁犁牛耕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推广使用,而柯络人甚至连耕作时用的农具都以木石为主。
至于青铜器,那是贵族才用得起的东西。
更别提柯络人的耕作方式,不是精耕细作,而是火耕水耨。
什么是火耕水耨?火耕水耨是稻田耕作的初始形态。分为火耕和水耨两个阶段。火耕即是放火烧掉土地表层的杂草,以增加肥力。水耨则是在稻苗和杂草共生的阶段引水灌溉,利用水稻根系发达可以适应水淹的特点抑制杂草生长。
林凤至第一次看见时看得两眼一黑,她也猛然意思到自己对这个时代了解不足。只看她身边反映的情况,很难不让人觉得是比较原始的时代。
林凤至努力回忆自己记忆中为数不多的种田知识,她懂得不多,在没有更好更确切的答案之前,她也不好阻拦人家火耕水耨的耕作方式。她只记得精耕细作,至于怎么精耕细作,她一个没种过田,只养过多肉还把多肉养死的哪儿敢多嘴。
而且目前柯珞人也并不完全依靠农耕过活,布匹、淘金、山川湖海间丰富的渔猎资源都足以养活他们。
林凤至时常怀疑柯珞人是不是还没有被纳入王朝体系内,因为她在原身的记忆中就没搜到关于赋税的记忆。
有人在用陶甑煮饭,有人围着薄薄的石板做煎鱼,林凤至瞧着女人们用木勺在陶釜搅动。荠菜混着猪肉的香味飘过来,在火堆旁的女人撒了一把盐进去。那盐粗糙、颗粒大,不是林凤至印象中雪白的颜色,而是呈现出灰褐色。
林凤至忽然想起来,这段时间自己吃饭时若有若无的苦味从何而来。
古时候的盐加工技术较为原始,缺乏过滤的盐常常含有杂质,所以味道略带苦味。能用得上盐的家庭已经算好的了,在原身的记忆当中,因为盐价贵,他们用过掺杂草木灰和泥土的粗盐。
更有穷苦的人买不起粗盐而用盐渍豆酱补充咸味。
林凤至心里掠过什么,短暂停留后携着祁开始准备祝祷时的舞蹈。
是的,她觉得这场祝祷就是一场歌舞秀。
除了林凤至主祭、祁作为副手以外,还有十来个男女被选中和他们一起做这一场送蛊移病的祝祷。
他们披头散发满脸彩纹,脑袋上插着色泽鲜丽的羽毛,男性光裸着上身,健硕的身体上也覆盖着红色的鸟纹。女性衣袍宽大,飘飘若仙。
打扮和林凤至第一天见到他们时相类。
柯珞人以凤为图腾,这种朦胧的神秘的意思表现在织品绘制的图案上。林凤至身上的主祭巫袍绣着一只正面而立的凤,凤双目怒瞪如猫头鹰,腹部丰满呈圆状,腿部弯曲举双翼,奇特的是翼端是首内勾的凤头,人称“三头凤”,有明显的图腾遗痕。*
祁身上的凤鸟图案虽不如林凤至的精致,却也相当活灵活现。很难不让林凤至对柯珞人的手艺产生敬佩之情。
祁脸上抹上了厚厚的红泥,左手拿着如笛的乐器,右手拿着长长的、绚丽的野鸡尾羽。他的表情藏在红泥后,看不真切,一双眼饱含坚毅和崇敬。
竟意外地有神性。
林凤至更隆重些,她的身上、腰上、手上佩戴了玉。巫以玉敬神,以玉通神,以神占玉,附玉以神感。她手中执着一块玉佩,色青形圆,凤首位环顾,给人以神秘美感,但无疏离感,似是人与神、与图腾崇拜的互融。*
空地中央燃起了一簇篝火。
鼓声响起的那一刻,所有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没人注意到有外人混入其中,静默地看着祝祷。
身形高大健硕的男人踩着鼓点倏尔跳进众人围住的空地中,他高高扬起手中的鞭子,噼啪一声打在篝火旁。
下一瞬,数人舞着白鹭羽毛和五彩羽毛做的伞在篝火旁舞了起来。在欢腾热闹的击鼓声、敲瓦盆声中,他们似鸟形起舞。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祁不断地跳跃、翻腾,轻盈盈宛如一只小鸟。
林凤至跳着禹步,敲击着玉佩,每一步都如同碎玉般干脆利落。他们的衣袍随着舞蹈动作而变化,火光不断地照耀出他们身上的凤鸟纹路。
泠泠凤鸟在越发激越的鼓声中仿佛降临到了这一方天地,围观众人情不自禁地随他们一起舞蹈。他们跟随着羽毛跃动的方向,仿佛自己也化作一只只鸟儿跟随在百鸟之王的身侧。
在中间跳着祝祷的人满面潮红,神色中带着醉态,仿佛饮下一杯足够醉人的酒。他们的动作与鼓点相合,用热烈的舞姿驱散邪祟。他们脸上夸张的纹路与色彩,如同对邪祟的威慑。
男人们的姿态形如山岳巍峨,女人们宛如流水般静谧包容。他们扭动身姿,模仿自己信仰的山川湖海。每个动作都饱含着对自然的敬畏和神明的祈求。
林凤至身处其间,也被调动起了情绪,挥舞宽袖翩然起舞。她仿佛化身柯络人的使者,在这场宏大的叙事当中让柯络人与天地沟通。*
她的身影在篝火下摇曳,清脆的玉佩声仿佛神明遥远的回应。
鼓声渐渐低落,笛声悠扬。
林凤至一改先前激越急促的动作,翻腕俯身、双手合十,手中的玉佩随着她的动作落入篝火当中。
燃尽的柴火发出噼啪的声响,几簇尘烟撩动清风。
林凤至转身,她环视众人,众人紧紧地盯着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敬畏与依赖。
林凤至莞尔,绽开一个笑容:“送蛊移病,成功!”
霎时间,现场仿佛掉入了欢腾的海洋。
他们欢呼雀跃地喊着“巫”、“神明”。
人群中,安神情复杂地看着林凤至,她意识到什么,很快掩盖好自己的神情。
就在众人兴高采烈准备抬上宴席继续庆贺。
“她跳得不对吧?”一道声音高声质疑道:“这是正式巫觋才能做的祝祷,她在湘君祠前祭拜过了吗?通传湘水诸族了吗?”
欢腾的气氛犹如泼了一碰冷水,先是冷却,继而沸腾。
柯络人打从心底认可林凤至这位新晋的巫,林凤至上位第一天,就找到了困扰他们数月的血吸虫病源;随后又改良织布机,提高织布的效率,等同于给他们一个生钱的财路。
众人循着声源,怒视对方。同时默契地退开,对方身边顿时空出了一大片。
“我们柯络人自己的巫,想怎么跳就怎么跳,神明都不曾说什么,你一个外人,容得了你置喙?”
“湘君祠前一应祭祀我们全都做了,巫是被神明认可的,你算什么人,我们还要通传于你?”
率先对方发难的不是别人,正是昨天质疑林凤至又向林凤至道歉的女人,林凤至记得她的名字,她叫小水。
“就是,你什么身份,对我们的巫这么说话?”
“巫跳得很好啊,屈氏的巫觋都没巫跳得好。”
“该不会是来蹭吃蹭喝的吧?”
勇和安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对方一行人佩戴着水神纹样的玉佩,是此地大族屈氏的人。也不知这些人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安暗自懊恼,忘了屈氏大族虎视眈眈,太过放纵忘形,以致于把守不严,让对方钻了空子。
柯络人与屈氏有过交际,在柯络人漫长地、没有巫觋的岁月中,他们无法独立祭祀神明,只得求助于当地颇有声望而又有数十巫觋的屈氏。
长久以来,屈氏掌握着宗族事务,与湘水流域的祭祀传统。在屈原投江后将他与神明等同,更加强化了他们的影响力。
他们开始制定成为巫觋的原则,并将其通晓湘水流域。此后,如柯络人般的小族再少有巫觋,屈氏几乎垄断了与神明对话的通道。
柯络人织布的手艺很好,布匹细密、花纹独特。屈氏看上了他们织的布,所以屡屡让柯络人用布匹换取屈氏巫觋前来祭祀。
近半月来,柯络人有了自己的巫,不再向他们上贡,勇在县中大批购置的行为也惊动了他们。
于是,屈氏就遣人来一探究竟。
“什么巫?她通过考验了吗?告诉我们屈氏了吗?”为首的青年冷笑一声,颇为不屑:“我在族中习巫觋二十年,我说她错了,她就是错了。还不快快脱下巫觋服制,跪地向我求饶,说不定,我心情一好,便不向神明告知她的错漏。”
安不能坐视林凤至被外族人诘问,即便是屈氏也不行:“我们每次选拔巫觋都有通晓屈氏,从去年六月,几乎每月我们都有告知。是屈氏巫觋怠懒,只在去年八月来过一次。”
林凤至眼波流转,原来制定所谓成为巫觋规矩的是屈氏啊。害死原主和月的,原来是屈氏对神权的抢夺。
她疾步上前,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前一巴掌扇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