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打开,陆定看向陈笃清。陈笃清抿紧嘴唇,与陆定对视片刻后,上了车。
他在决定上车时就想好,要向陆定道谢,再道歉今日自己身体不争气。接下来,他会视陆定态度,询问他走后广告拍摄怎么办,或者把他换掉比较好,否则导演那里会很麻烦。
就像他一直扮演的那样一个角色,无辜的,可爱的,细路仔。
但陈笃清上车后,和陆定关在一个密闭空间后,就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夜晚的山路冷冷清清,车窗外是千篇一律的黑与蓝,陈笃清像是很着迷这份景色,一上车就望向车窗外,只把余光给了陆定。
掌控方向盘的胳膊肌肉虬张紧实,古铜色皮肤下数条显著青筋,好似毒蛇微微滑动,引人犯罪。
陈笃清小时候想,自己和陆定年龄差太大,等自己二十岁,陆定都要快四十了,等自己够成熟,陆定都要被喊爷叔了。都说男人总是喜欢年轻的,所以陈笃清很长时间,都将他与陆定之间的年龄差,当做自己最拿得出手的优势。
但重逢后,陈笃清很少再去想他们之间的年龄差。
实在是因为陆定外貌维持很好,皮肤紧致,身材挺拔,可以想见,哪怕到五十岁,陆定也充满魅力,也会有无数个赵哲飞蜂拥而来。
到那时候,他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
哦,他一直不记得自己是谁。
陈笃清很沮丧,抿紧了嘴唇。
两人都不说话,车内空气仿佛凝滞,陆定手放在方向盘上,食指不紧不慢地敲着。
他发现陈笃清不告而别时,胸腔里是有火的,想都没想就冲出去开车找人。但当他看到男仔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巴士站前后,心里的火就熄灭了。
他觉得仰着头,等在巴士站前的陈笃清小小一团,像是离家出走的细路仔。他和一个细路仔发什么火呢?
细路仔最容易哄,他没有过小孩,但他年轻时偶然也和脾气古怪的细路仔接触过,只要摸摸头,细路仔就会仰起头,睁大眼睛听他说话,乖乖巧巧。
陆定手指摩挲,回忆起上次摸陈笃清头发的触感。
陈笃清头发很黑很密,发质偏硬,但揉成一团的手感很好。头发硬的人性子也倔强,所以他才会这么憋着吗?
他在生什么气呢?是因为赵哲飞那个扑街设计的烂剧本,让他跑来跑去,累到晕倒吗?
陆定隐约觉得不是,但此刻凝滞空气耗尽了他不多的耐心,他只想尽快解决这个小麻烦。
于是陆定在心里吸了口气,声音没有什么起伏。
“你昏迷时我让家里的医生看过你,没有大碍,给你开了药,你回去好好休息,宣传片的事情不急。”
“当然,你要是不想拍也可以,这不会影响陆氏对你的资助。”
陈笃清上车后头一回看向陆定。陆定只一个冷峻侧脸留给他,仿佛在说:我该讲的都讲了,你满意了吗。
刚刚“陆氏对你的资助”打破了陈笃清曾经自我安慰的,“陆生一对一给自己资助”。
那“等一下”呢?
陈笃清突然很想问,那日他同陆定讲电话,就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电话,一周前,天气预报说会大暴雨但一直没有下雨的那天,晚上八点钟的那个电话。
陆定是不是说了句“等一下”。
这个问题一下子超越其他所有,陈笃清突然很想很想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想象。
于是他问了出来,没有状似无意,就看着陆定那张“开车勿扰”的侧脸,直愣愣问了出来。
陆定皱了皱眉,看向陈笃清,从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看到很多内容,所以他没有追问陈笃清说的什么?为什么要问这个。
片刻后,他回想起来:“我有说,同阿陶。”
陈笃清被【推测】勒紧许久的心脏,稍稍松开一条缝隙。
他喘了口气。
陆定继续道,那天他要和一个重要人物在半岛见面,谈......陆定顿了顿,更具体解释,对方曾经在东洋做过室内游乐场项目,他想请对方也来维港也做一个,这有助于陆氏之后投标北角地铁线上地皮。
“那个人是赵哲飞介绍的,也是因为这个,我又给了他机会拍广告片,谁想他说得好听,在自己专业上却如此不专业。”
陆定自认,能对陈笃清解释这么多,甚至涉及到一分商业事务,已经足够弥补,足够体贴,足够降低身段。果然,他讲完,陈笃清表情柔和许多,不再冷冰冰。
陆定心里不觉松了口气。
但如果他细看会发现,陈笃清脸上的柔和比刚刚的冰冷,还要疏离。
车子已经驶入闹市区,窗外景色从寂静森林过渡到璀璨霓虹掩,车水马龙。
车里忽然响起陈笃清有些冷意的声音。
“陆生,我要下车。”
陆定看着前方路况,没当回事,只说不行。
这里无论离云吞店还是陈笃清住的地方都很有距离。又过了两条街,陈笃清再次开口,请陆定放他下来,这边有他要坐的巴士。
陆定依旧没有停车,不在意道,自己有时间,可以送他回去。
红灯绿灯,车流熙攘。
车窗隔离开马路上拥杂人声,只有画面撞进眼眸,搅合的人脑袋一团乱。陈笃清深吸一口气,骤然提高声量:“陆生,我要下车——”
陆定这才一顿,侧头看了看他,陈笃清浑身紧绷,攥紧手掌,像只要拼命的小兽,对他发出攻击:“我不去云吞店,我也不回家,我想去皇后码头看海。”
“我要下车。”
陆定沉默不语,转动方向盘,将车拐进一边小路,终于停下。陈笃清当即去开车门,却打不开,他不管,继续拉车门把手,一次比一次使劲儿,好像蛮力可以战胜科技。
陆定揉揉眉头,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愤怒的陈笃清,这愤怒还是冲自己来的,他简直不知道该如和应对,声音里带了不耐烦。
“都已经开过了,等一下绕回去吧。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饭,这边有家烧鹅还不错。”
陈笃清没有应声,手黏在门把手那里般,转头盯着陆定,像是透过陆定,在看什么罪大恶极的连环凶犯。
这眼神激怒了陆定。
他从下午看到晕倒在地的陈笃清,就烧起的,压了一路的火噌地烧起。
他扣住陈笃清手背,不容置疑道:“不要再闹了!”
陆定的火刚喷出一句话,就看到陈笃清眼眶里满是伤痕。
陆定胸腔都震动,汹涌情绪喷发,还没想清楚是什么引发,就脱口而出:
“阿清,小报胡乱写的,我和赵哲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不要多想。”
陈笃清低下头,感到心口那团电线在作祟,逼他发疯。
看,陆生知道他的欲望,但他装傻。
平日陈笃清不会在陆定面前表现得这么纠结,因为他恐惧他们的关系会因为他露出的一点“叛逆”而断裂,但他今天跑了许久,非常疲惫,他想速断速决。
陈笃清齿咬内唇,逼退泪意:“陆生,你救过我,不止一次,还资助我上学,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但我就是,就是不满足.....”
他看向陆定,这张他永远无法拒绝的,完美的脸上出现困惑。
于是他追了过去。
他是缓缓前进的,他给了陆定准备时间,也给了自己一点被拒绝的缓冲。
三、二、一。
陈笃清的唇撞上了陆定侧脸,柔软如云,陆定的手抓住他的后颈,缓缓收紧,片刻后......他亲手拆散这朵云。
陈笃清低下头,保持着这个被驯服桎梏的姿势,这样他就不会看到陆定此刻的表情,也不会让陆定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睛。
车门终于松动,陈笃清下了车,陆定没有拦他,等他走后,他点燃一根烟,坐在车里吸完。
而后调转车头,开向公司。
公司里还有不少人,赵哲飞也在公司。陆定一言不发让所有人都离开,只留下赵哲飞。赵哲飞见到陆定,很是抱歉,同陆定讲没有陈笃清的Plan B也会很精彩。
陆定眯眯眼,手抚上对方脸颊:“我第一次见你,就想问了。”
赵哲飞心跳加快,骨头都软掉:“陆生......”
“......这世界怎么会有你这般厚脸皮的人?”
赵哲飞愣住,感觉陆定落在自己脸上的力气越来越大,从抚摸逐渐变成抽打,直将他打痛,打出血印,他却一动都不敢动。
“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赵哲飞涂了粉的脸噌地一下变得煞白,夹杂血印,好不吓人。
-------
陈笃清是在铜锣湾下车的,他走了几步晃上最近一辆叮叮车。白日,他追了叮叮车半天,此时终于坐了进来。二层无人,陈笃清坐在最后排,不知去哪里。
陆定第一次和他解释“等一下”是和阿陶说的,他感觉松了口气,如果所有都停留在那一刻,那他还能糊弄自己,继续扮演一个单恋崇拜他的傻仔。
但陆定却继续解释,解释的那么清楚,明确地说他是去酒店谈公事时,陈笃清终于感觉不舒服。直到第三次陆定语气铿锵,讲明他与赵哲飞无关,他简直难受到发疯。
陈笃清今天才意识到,自己和陆定的关系是怎样的。
如果他们之间有一根电话线,那只有陆定那头可以启动通话,而他这头的电话却只有接通功能。
陆定就算说他和赵哲飞睡过,感觉不错,他也要接受。
想想真是可笑,他和陆生的关系,一直是授予者与被授予者。他本来想的很好,不要身份,不要自尊,甚至不要爱,只要靠近陆定就好。但把自己放的如此低的后果,他又难以适应,无法自控。
想亲近,想毁灭。
陈笃清把脸颊埋进双手,很快,手上有了湿意。
而陆定的劳斯莱斯就快上许多,他教训完赵哲飞,又去了云吞店。
店里只有万碧芝,陆定将家庭医生开的药,交给万碧芝,万碧芝愣呆呆的,半晌才认出来,这个人就是上次来店里找陈笃清的那个男人。
陆定离开云吞店坐上车,一路狂奔,一时不知道去哪里。
他怎么可能不晓得陈笃清的心思,学生仔的心思在眼睛里,明明白白,他放任少年心思生长,很卑劣地享受着爱与关心。
他喜欢同他讲电话,喜欢看他笑眯眯地喊他“陆生”,喜欢他絮絮叨叨自己的生活。
但再深入一步,他不肯。
车子胡乱开着,最终停在皇后码头边。陆定打开车窗,码头边有许多人,但没有他想看到的那一个。
同一时刻,陈笃清站在浅水湾山道,遥望那座他刚逃离不久巨大屋宅,在心里做了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