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妈……又没来?”
“没有。”
民警无奈地叹口气。
“行吧,那就攒着下次一起签……”
“警察叔叔,打扰一下,关于这件事我有情况汇报。”
敲门诉求的田爽探入的脑袋让所有人颇感意外,窃窃私语这个陌生小女孩有何贵干。
田克俭尴尬地一再道歉,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打算劝走田爽。
“爸,你怎么和我妈一样了,从小教我好孩子要有同情心正义感,结果你们大人一个都做不到,遇事就躲,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现场一片沉默,众人不由得严肃正视起来。
民警请父女俩坐下,开始询问田爽汇报事由。
“警察叔叔,他们两个是一个学校的对吧?”
孔令麒愣了,剜一眼气鼓鼓的花脸男,又嫌弃地背过去。
“对的。你认识他们?”
“有听说……”
田克俭一脸懵逼,不是说在上海没什么朋友吗?
田爽冷静地接着复述列举。
“这个人一直想当新晋帮派的大哥,但各方面实力比不上这位……哥哥,就怂勇其他人孤立他,想抢夺觊觎的地位……”
“你乱讲!”
被踩尾巴的花脸男蹭地蹦起来,撞上民警一个威严的眼神,只能泄气地缩回原形。
“孔大少的名头在校园的口碑基础已经很棒了,但是他看不起人家境不好,就从攻击别人的父母开始……”
这下混混们更惊讶了,开始揣摩这小妮子是不是学校里谁的妹妹,居然如此了解行情,绝对不是才踏入圈子的新手玩家。
“张口就来,你倒是说说看,他有什么实力强过我的?”
嚣张的对手一副龇牙咧嘴的狰狞表情,连田克俭都心生寒意。
“有什么脏话你冲我来,少吓唬女生!”
孔令麒果断隔绝在两军对垒的火力范围之内,屋里的人包括民警皆肃然起敬。
“省省吧,这种装英雄救美的梗够烂了……”
自觉嘲讽到劲敌的奸诈分子盘算寻求附和的队友,结果发现齐刷刷的批判利眼全瞪着自己,再次憋屈地萎了。
原本田爽也有忌惮那张尖嘴猴腮的面容,可孔令麒挺身而出的那一刻,她顿时燃起了并肩作战的斗志,但开口前不忘让其他人回避了一下。
其实说白了就是花脸男嫉妒孔令麒的人缘好、游戏天赋高,成绩这玩意反而没有可比性。
且不论颜值高低,一道与生俱来的“孔大少”光环永远让他脚踩阴霾,骨子里已经播下了不共戴天的仇视种子。
他极想套出孔令麒的底细,问题是孔令麒除了住校就是组团,从没见过回家的时候。
无独有偶,通过杂乱无章的社交平台,他刷到家教避雷的对象包含了孔令麒,被气走的几位老师还互相吐槽了一些见闻,替他一知半解地补充了背景。
敢情是个遭富家开除公子户籍的丧运废主,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关键在于他无法根据人品略胜一筹,便只好拣些卑鄙手段主谋攻心。
岂料触碰到了孔令麒的逆鳞,一顿武力输出的PK证实,他还是小看了这个扛揍但护家的亡命之徒,毕竟脖子都差点报销在狼爪之下了。
两个拳击手怀疑自己误入的是档案室,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怎么会知晓得这般详细?
“小妹妹,你是他们两个的校友吗?”
“不是。”
“那这些情况你怎么知道的?”
“或许私立学校的消息渠道灵通程度,比台面上公开的更不为人知吧……”
男人们无力反驳,区区一个看着挺单纯的少女,随便一句话就能达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
又一份笔录整理告一段落,当事人均无异议签完字,困得眼皮打架的民警草草口头教育收场后迅速送客。
孔令麒隐没在角落里抽烟提神,迷糊的耳畔听见喊哥哥的召唤,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匆匆掐灭吸到一半的粮草塞回盒底。
扑散掉缭绕的白雾,连续几个深呼吸又吐了一会唾沫才给予回应。
不同于东北早早沉寂的街道,目光所及灯火通明的写字楼群,田克俭才反应过来,这里是他不定期探望女儿的上海。
田爽执意要和孔令麒结伴同行,他除了像支火把一样追踪他们投射老长的影子,满腹狐疑却无人解释。
“为什么要帮我作证啊?”
“因为我讨厌家暴。”
“真的吗?莫非你爸也……”
俩人默契瞄了瞄迷之气势的跟班,田爽摇摇头。
“他没有那个本事,在对抗我妈的每一次辩论赛中永远惨败。我是想起了老家一个很仗义的阿姨不公平的经历……”
接近凌晨的棚户区与浓墨午夜融为一体,仿佛一望无际的危机沼泽,稍往前一步皆是未知的雷池。
“豆豆,要不就送到这吧?夜深人静了,我们进去打扰不合适……”
“再说了,回家的路也挺远的……”
面对黑漆漆的死寂地狱,先前满不在乎的田爽也开始退却了。
双手插兜的孔令麒缓缓转过来,打量踯躅的父女点头告别。
“谢谢你们今晚的帮忙,我就不送了……”
尽管对沾染恶习的不良少年无任何好感,但作为旁观的补习者,不知道会对家庭破裂造成的各界影响是否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不用了,有我陪她呢……”
“以后还是少和那些人交往吧,太危险了……”
“大叔,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就我这种万人嫌的废物,有人愿意做我朋友已经不奢望什么了……”
这个称呼扎心了,至少田爽是这么觉得。
如获大赦的田克俭刚准备带走女儿,她执意要聊完最后五分钟。
“哥哥……”
早已自然许多的开场白依然让小直男心跳了一拍,习惯性揣手蹭着微微渗出的汗。
“照顾好自己还有阿姨,我们长大后说不定还可以见面……”
后半句惊呆了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这话究竟几层内涵?
“但愿吧,不过你爸应该不喜欢……”
田爽未卜先知地瞥了父亲一眼。
“没关系,他会有不介意的那一天……”
孔令麒窃喜的嘴角上扬起来。
“行,我努努力,等你。”
“来,拉钩。”
条件反射伸出一团青紫的肿包,扫到支棱的小指才急忙手动掰开僵硬的关节。
“别,你受伤了,咱们碰拳就好……”
两只色差迥异的盛杯蜻蜓点水一样贴了贴,下一秒就变幻了绅士礼仪的敬请手。
“请回吧,注意安全……”
重新藏起未来承诺清单的步伐似乎没有轻松太多,田爽目送他佝偻的背影吞没于阴森的泥潭,才依依不舍地在父亲的催促中抽身离去。
“豆豆,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叫孔令麒的男生了?”
“何以见得?”
“你对他的事非常关心,在这之前从来没有听你聊过你妈以外的人……”
“喜欢还谈不上,我只是觉得,他敢维护自己和亲人的尊严,就很值得敬佩了。”
“而且在那个欺负他的人冲我发火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替我出头!”
“那是他打架捅的娄子,他不出头像话吗?”
“爸,你是在意他的坏学生标签吧?你上次说只要我高兴,就是做街溜子也没意见……”
“那是话赶话,爸怎么可能让你真做街溜子啊?再说了,你想画画剪视频,这些可不是街溜子能做到的事情……”
田爽不吭声了,趁路边等车的时候,她轻轻扯了一下田克俭的衣袖。
“爸,别多想,我不是暗恋他。准确来说,这辈子都不可能……”
“没关系,你长大了,这很正常……”
“爸,你从今天的事学到什么了吗?”
田克俭哈欠连天,瞅了个空隙嘟囔推辞。
“豆豆,这个点不用像你妈要求那样,什么都当作业考试对待。明天再讨论行吗?”
毫不意外,比划了个拉链封嘴的动作,田爽彻底闭麦了。
当田克俭在副驾驶上歪头熟睡时,双臂交叉的田爽独自窝在后座,失焦的眸中浮现出日记里某张泛黄纸页结尾书写格外用力的数行泣血总结。
“大部分孩子无法控制自己要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却平等地赐予他们维系父母失败感情死结的背锅侠重任……
管他呢,再在超市熬一段时间,我就成年了。
到那时候,我要开最快的车远离这里,走遍天下,去创造一个自由自在的美好家园……”
与此同时,另一间卧室的程蔓,后半夜的思绪晃荡穿越去了1981年的省城医院。
那个火热的炎炎酷暑,是她出生的盛夏时节。
身为家里最懂事能干又最不受重视的大闺女,她蓦然想回顾一下初遇父母的日子是什么滋味。
一名身材壮实的乡下汉子瘫在产房外的长椅背上呼噜震天,脏兮兮的草帽扣严了眉眼,分辨不清姓甚名谁。
他的身边还有一个枕着大腿流哈喇子的小男孩,看样子已经熬很久了。
藏在拐角的程蔓暗中观察了好长时间,从穿着打扮及面部对比来看,他们就是年轻的程三民和童年的程荞。
这么说自己还没降临这个世界,庆幸没迟到。
又等了一会,以“特别能耐得住寂寞”著称的她也感觉乏味了,便借活动腿脚的念想,去找点报纸打发时间。
才溜达到手术室附近,一个男人的声音顷刻拴紧了她松弛的脚步。
“你来干什么呀?”
她疑惑的视线跨过愤怒指责的工人老干部,定格在插兜听训的青年五官后再也挪不动了。
“你自己说说,你什么时候让你妈省心过?要不是因为你,你妈她能住院吗?给我滚!”
自知理亏的青年掉头退下了,程蔓的注意力始终没有解除锁定的对象。
青年的模样,跟现在的孔令麒只差一个复古的发型。
不可能吧,孔令麒这个阶段哪会比自己的年纪还大?
她的瞌睡虫一哄而散,琢磨打听明白其中缘由是目前首要任务。
走廊中央的一扇窗台前,悔恨交加的青年正在与旁人吐露久违的自白。
“你理解不了,我和你不一样……”
“我妈把我生下来,我就没让她省心过。从小到大我没有做过一件让我妈高兴的事情……”
“我爸说的没错,如果不是因为我,我妈肯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妈生的不是我,一定会过得比现在幸福吧……”
字字诛心的精简版本,怎么好像在何时何地预告过?
“……我爸这辈子最后悔的应该就是娶了我妈,生了我吧……”
黯淡到神采尽失的绝望神态,简直跟平静追忆前半生劫难的孔令麒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汹涌的泪潮拍打着浅浅的眼眶,封闭多时的手术室大门总算打开了,青年奔向病床上转危为安的母亲。
“怎么样?!”
“手术很成功……”
“谢谢,谢谢大夫……”
“谢谢……”
如释重负的父子俩左右守护的温馨场面,却没能替代悄然退去的她眼中走马灯既视感的轶事掠影。
假设时光倒流,曾经的贤惠发妻同样享有抵御病魔的忠诚后盾,不再殒命于通往黄泉的炮烙殁路,儿女也无需继承上一辈的负面传统,开拓精神宜居的桃源净土,今生那该有多轻松。
她恍恍惚惚地踱回产房,怀抱襁褓的护士正被父亲和哥哥好奇围观。
“是个闺女啊,凑了个好字,这活整得不赖……”
“老大,以后有啥好的记得想着点妹妹啊……”
护士推门回去了,她试探靠近挥帽扇风撩衣抹汗的父亲,故作漫不经心地搭了一句。
“恭喜啊,儿女双全了……”
“可不咋的,我瞅这丫头水灵灵的,以后准有出息!”
“这倒是……”
“姑娘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