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的清晨,荣国府还沉浸在年节的慵懒中。贾政正在书房批阅公文,忽听门外小厮传话:"老爷,宝二爷求见。"
贾政手中的笔顿在半空,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片。自宝玉启蒙以来,何曾主动来过书房?他沉声道:"让他进来。"
门帘一掀,宝玉穿着罕见的藏青色直裰,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儿子给父亲请安。"
贾政眯起眼睛打量这个向来不肖的儿子:"有事?"
宝玉直起身,双手奉上一卷纸:"儿子拟了份读书计划,请父亲过目。"
贾政接过展开,只见上面工整列着"四书""五经"的研读次序,每日辰时起、子时歇的作息安排,甚至还有每月自测的规划。最下方一行小字格外醒目:"愿三年内得中举人,不负父亲期望。"
"你..."贾政一时语塞,将纸卷反复看了几遍,"这是何意?"
宝玉深吸一口气:"儿子想认真读书,参加科考。"
书房内静得能听见炭盆中银霜炭爆裂的声响。贾政起身踱到窗前,背对着宝玉:"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窗棂外的梅枝上积着残雪,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宝玉看着那片雪,轻声道:"儿子...儿子想配得上林家表妹。"
贾政猛地转身,眼中精光暴射:"胡闹!科举乃国家取士大典,岂容你这等儿戏!"
宝玉不闪不避,迎上父亲的目光:"儿子并非儿戏。林姑父探花及第,妹妹将来必是书香门第的闺秀。儿子若只做个纨绔..."他喉结滚动,"如何...如何..."
话未尽,意思却明了。贾政神色复杂地看着儿子——这孩子何时长得这般高了?眼中的稚气何时褪去的?他竟未曾注意。
"坐。"贾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先坐下,"你可知科举之难?琏儿考了三次才得个同进士出身。"
宝玉端正坐下:"儿子知道。但琏二哥能做到的,儿子也想试试。"
贾政沉吟片刻,突然向外喊道:"来人,请琏二爷过来。"
不过半盏茶时间,贾琏便匆匆赶到。他已脱去往日纨绔习气,一身靛蓝官服衬得人精神奕奕,腰间悬着的青玉牌彰显着七品官职。
"二叔找我?"贾琏行礼后疑惑地看向宝玉,"宝兄弟也在?"
贾政将宝玉的读书计划推过去:"你看看这个。"
贾琏细看后,惊讶地挑眉:"宝兄弟真要科考?"见宝玉点头,他忽然笑了,"好!我那儿还有当年备考的笔记,回头都给你。"
贾政敲了敲桌面:"琏儿,你实话告诉他,这条路有多难。"
贾琏正色道:"头悬梁锥刺股都是轻的。我第三次备考时,三个月没沾床,困了就在书案上趴会儿。"他指了指自己眼下的青黑,"这印子到现在都没消。"
宝玉抿了抿唇:"我不怕。"
"怕的不是苦,"贾琏意味深长地说,"是寂寞。看着别人吃喝玩乐,自己只能对着枯燥经义..."
"我能忍。"宝玉声音不大,却坚定。
贾政与贾琏对视一眼,突然道:"去把《论语》拿来,我考考你底子。"
宝玉从怀中掏出一本翻旧的《论语》递上:"儿子近日重温了一遍,请父亲指点。"
这一考便是两个时辰。从"学而"到"尧曰",贾政越问越惊——宝玉虽谈不上精通,但明显下过功夫,某些见解甚至颇为独到。最后贾政合上书,长叹一声:"早这般用功,何至于今?"
宝玉低头:"儿子愚钝,往后定加倍努力。"
"罢了,"贾政起身从书架上取下几册书,"先读这些,每旬我来查问。若有不懂..."他顿了顿,"可随时来问。"
这最后一句让宝玉和贾琏都吃了一惊。贾政向来严厉,何曾对宝玉这般和颜悦色过?
出了书房,贾琏搂住宝玉肩膀:"好兄弟,怎么突然开窍了?"
宝玉望着廊外积雪:"琏二哥,你说...我若有个一官半职,是不是就能..."
"就能配得上林家妹妹了?"贾琏了然一笑,"难怪。不过..."他压低声音,"林妹妹名义上是太子义女,她的婚事怕不是寻常科举能决定的。"
宝玉脸色一白:"那我..."
"别急,"贾琏拍拍他,"有功名在身总比白身强。再者..."他意味深长地说,"朝堂风云变幻,谁知道三年后是什么光景?"
正说着,云珩从回廊那头走来,手里捧着几本书。见了二人,连忙行礼:"琏二哥,哥哥。"
贾琏笑道:"云哥儿这是去哪?"
"去家塾。"云珩有些不好意思,"先生留了功课。"
宝玉注意到他手中的《孟子》已经翻得卷边,不由问道:"你每日都这个时辰去?"
云珩点头:"嗯,自林妹妹回扬州后..."他突然住口,耳根微红。
贾琏哈哈大笑:"咱们家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转了性?"他拍拍两个弟弟的肩,"走,去我那儿,请你们吃酒...啊不,吃茶!"
三人来到贾琏的小院。这里已与往日大不相同,书房里整齐摆放着公文案卷,墙上挂着"明镜高悬"的匾额——是他上任时同僚所赠。
贾琏亲自沏了茶,从柜子里取出个檀木匣子:"这是我科考时的笔记,宝兄弟拿去。"
宝玉翻开一看,密密麻麻的批注间或杂着些小诗,字迹工整清秀,与记忆中风花雪月的琏二爷判若两人。
"这是..."
"无聊时写的。"贾琏有些不好意思,"备考苦闷,写几句歪诗解闷。"
云珩好奇地凑过来看,突然指着一首:"这首好!'烛影摇红三更梦,墨痕染青五更鸡'..."
宝玉细细品读,发现这些诗虽题材局限,但字里行间透着股韧劲。很难想象这是当年那个为尤二姐要死要活的琏二爷所写。
"琏二哥变了许多。"宝玉不禁感叹。
贾琏给二人续上茶:"人总要长大的。说来可笑,我是被尤二姐的事惊醒的。"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翳,"那时才明白,没有功名,连心爱的人都护不住。"
这话像柄小锤敲在宝玉心上。他想起水景琰看黛玉的眼神,想起那支金玉簪...手中的茶突然变得苦涩起来。
"云哥儿呢?"贾琏转向一直安静的云珩,"你也想科考?"
云珩低头看着茶杯:"我...我不知道。只是见宝二哥突然用功,觉得自己也该..."
"为了林妹妹?"贾琏一针见血。
云珩的耳朵顿时红得像要滴血。宝玉惊讶地看着弟弟——他竟也...
三人陷入尴尬的沉默。最后还是贾琏打破僵局:"无论如何,读书总是好的。来,我给你们讲讲科场的规矩..."
那日下午,宝玉和云珩在贾琏院中待到日落,听了一肚子科场趣闻和应试技巧。回怡红院的路上,两人并肩而行,谁都不提那个名字,却又心照不宣。
"哥哥,"云珩突然开口,"我...我能和你一起读书吗?"
宝玉停下脚步,看着弟弟认真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伸手拂去云珩肩上的落雪:"好。明早寅时,我在书房等你。"
当夜,宝玉让袭人将书房重新布置,撤去那些玩器,换上实用的文房四宝。最后,他从柜子深处取出个卷轴,轻轻展开——是去年请画师偷偷为黛玉画的像。画中人身着淡青衫子,正在梅树下抚琴,神韵宛然。
"二爷要把这个挂起来?"袭人惊讶地问。
宝玉点头,亲手将画挂在书案正对的墙上:"这样一抬头就能看见。"
他又从怀中取出通灵宝玉,放在画旁的小几上。月光透过窗纱,玉和画都笼在朦胧光晕中,恍若梦境。
翌日寅时,天还黑着,宝玉已点灯读书。不多时,云珩裹着厚斗篷来了,怀里还抱着个手炉。
"这么早?"宝玉有些意外。
云珩搓着手坐下:"怕吵醒嬷嬷,翻墙出来的。"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各自翻开书卷。晨光渐亮时,贾政竟亲自来了,见两个儿子已在用功,严肃的面容柔和了几分。
"《大学》读到哪了?"他问宝玉。
"回父亲,'诚意'章。"
贾政点点头,竟坐下来亲自讲解。这是宝玉记忆中父亲第一次如此耐心教导。他偷瞄了一眼墙上的黛玉画像,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正月十五上元节,贾府照例张灯结彩,宝玉却只在晚膳时露了个脸,便回书房继续读书。贾母心疼孙子,命人送了碗热腾腾的元宵去。
"宝二爷,"鸳鸯放下食盒,轻声道,"老太太说,再忙也要爱惜身子。"
宝玉谢过,却见食盒下层还有个小纸条,上面娟秀地写着:"功名虽重,健康为先。"落款是个极小的"黛"字。
"这是..."
"林姑娘托人捎来的。"鸳鸯笑道,"前儿来信问府里情况,老太太特意提了二爷用功的事。"
宝玉如获至宝,将纸条小心夹在随身带的书里。那晚他读书到三更,精神却比往日都好。
二月二龙抬头那日,贾琏休沐,特意来检查两个弟弟的功课。考较一番后,满意地点头:"不错,底子打得牢。不过..."他指着窗外,"今儿天气好,该出去走走。读书如抽丝,急不得。"
宝玉摇头:"我再读会儿..."
"走吧,"贾琏直接合上他的书,"带你们去个地方。"
三人乘马车来到城南一处清雅院落。粉墙黛瓦,门匾上写着"静观斋"三字。
"这是..."
"我置的外宅,"贾琏笑道,"平日处理公务或会客用。"
院内陈设简朴却不失品位,书房里满架图书,案上公文整齐。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的"进士及第"匾额,金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同进士出身也能得这个?"云珩好奇地问。
贾琏摇头:"这是向同年借来激励自己的。真的在老家祠堂供着呢。"他指着匾额,"每次倦了,看看这个就有劲了。"
仆人送上茶点,贾琏边吃边道:"做官虽辛苦,但也有趣。上月我审了个案子,两家争一头牛..."
他娓娓道来,将官场琐事讲得生动有趣。宝玉听得入神,突然意识到,琏二哥已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了。
回府路上,云珩小声问:"哥,你想做什么官?"
宝玉望着车窗外熙攘的人群:"能护住想护之人的官。"
云珩若有所思地点头。马车转过街角,远处皇城的飞檐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恍若另一个世界。
当晚,宝玉在日记中写道:"今日见琏二哥官威,始知男儿当自强。妹妹来信说扬州桃花已开,盼明年能与她同赏..."
写到这里,他抬头看向墙上的画像。画中人浅笑嫣然,似在鼓励他继续前行。通灵宝玉在烛光下泛着微红,如同那颗为爱奋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