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试点任务下达后,冉长请-命出巡南坊盐井后便动作极快,次日就将原册翻出,标记了各灶井位置,又安排了人员调配分案,将人分为三组,分别为整修井口,清出井泥,调匠制灶,似乎一切尽在掌控。
前几日尚算顺遂,至第五日午后,南坊一口掩于荒石乱林间的井口,本已废弃多年,数名匠户正打算入井修缮,周围却突然人声鼎沸起来,百余村民手持锄头、木棍,将灶台团团围住,带着乡音的咒骂声此起彼伏。
“砸了!砸了那些官匠的破铲!”众人群情激愤,围住匠户不放,几名年轻匠人满脸惊色,背后工具已被砸成数节。
村中一须发皆白的老汉拄仗上前,颤巍巍地喝到:“祖宗井灶,谁敢乱动!你们这些官家人,不是说封井已废了吗?如今却重翻井泥,这不是要坏我南坊风水吗?”
几名丁役欲上前劝解,反被人推倒在地,灶泥刚开便被脚踩揉碎,连带匠户地工具都被全部砸烂。最前方一名中年村汉挥臂大呼:“谁敢再动一步,别怪我们拼命!”
技户受阻,丁役被扣,局面愈发混乱。
王府内,旭昉正坐于案前翻阅各坊山泉水系图,便有亲兵快马驰至王署,呈上一纸急报。
“南坊盐井清修受阻,灶泥刚开,即有村户百余围堵,不许施工。称此井‘已祖传封绝,不容官手乱动’。部分丁役与匠人被扣于灶前,工具亦毁。冉主簿已调村中老长、乡约交涉,但尚无进展,疑涉前朝旧例与盐权之私。”
旭昉看完急报,将纸张轻置几案上,未言语。
子渝从旁挑眉:“祖传封绝……平日无人问津已封多年的盐井,怎么,一动就可以出现百余人围堵了?不像是怕破坏风水,倒像是揭了他们祖坟似的。”
冠玉也蹙眉:“反应是过火了些,且组织有序,不像是临时起意。但冉长向来是谨慎惯会打圆场的,这一回像是碰了钉子,若是南坊盐井不能推行试点顺利,怕是会影响其他地方试点的推进。”
旭昉神色如常,道:“我看他向来是不缺处事的法子,他心中法子多着,只不过未必是我想看到的罢了。”
他指尖落在那封急报上,轻轻一敲,继续道:
“此事不急催。传令西坊技户备马四车,调送盐灶所需器具,明日辰时送到南坊,再调亲兵五人,接替村头原哨,夜间不换岗。”
冠玉一顿:“殿下……需加强守卫?”
旭昉抬眼望他,轻哼一声:“没想到,随手一动就那么多牛鬼蛇神跳出,平日那么多看似废旧荒弃的旧井,怕早成了不少人的金灶银井了!”
冠玉脸上常带的笑容也渐渐敛去。
“怪不得吵成这样,恐怕有人舍不得这块肥肉被官家拿走。”
旭昉点头,继续道:“此事不简单,怕是少不了那群背后得利的士绅一族。”
“传话给冉主播,我给他三月之期,不是让他来和和气气翻旧账,卖人情的。”
他目光落在窗外,语声轻缓,却清冷至极:
“让他们谈,谈到日暮若还无果,明日换人再谈。”
冠玉即刻领命去办,厅内随即安静下来,只余窗外风吹竹叶声。
子渝站在旭昉身边,语调揶揄:“殿下倒是好耐性,先前还夸他办事利索,怎么如今却让他拖一拖了?”
旭昉淡然一笑,语气轻柔而意味深长:“盐井之事表面看是井灶,根子却在旧权旧账。他若能拖出几个人来,倒也省的我多费力气。”
子渝听罢唇角轻扬,略带几分戏谑:“王爷这法子,听着倒有点不地道。”
旭昉笑而不语,只是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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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南坊盐井早已熄火,四周一片漆黑沉寂,王署亲兵布岗于四周,将几处小道封得滴水不漏。
因白日技户遭拦一事尚未平息,夜间井场不再开工,但仍需人运送第二日要用的灶泥与匠具。
察觉到试点下的暗流涌动,旭昉安排心腹盯梢试点,西坊由卓松带人防守,东坊由水云领队,唯南坊一处,白日刚经过喧闹,最易生乱,成澜成清配合默契,俩人性格互补,成澜顾大局观察细致敏锐,成清武力高行动迅速,便被旭昉派来盯梢南坊。
成澜白日接到王府密令后,便换下衣甲与成清潜入灶场西侧混在草垛之后蹲守,这一带运料脚夫会经过。她隐在暗影中,仔细打量着来往的脚夫。
又一波脚夫进场时,她眉心微蹙。
成清敏锐地感知到她的情绪。
“看到了?”
成澜已然凝视前方许久,轻声回复:“左数第四个,步子稳得不像挑泥的。”
那人身量中等,穿着与其他人无异,背着泥料,步伐不快也不慢,粗看并无异常,却在转角落脚时微微外展,落地几无声响,寻常脚夫搬运时往往脚步粗重,但他却十分轻巧。
成澜不动声色地盯紧他的举动,发现他行进时留意的不是周围的人和路,反而会飞快地扫一眼四周,目光停顿之处在灶、井、哨三处,又马上收回目光。
“眼角余光一直在扫。”成澜低声。
成清不言,只扣紧掌中短刃。
两人对视一瞬,未需多言,各自从暗处绕出。
那人似有警觉,忽地转身,左脚微顿,似要抬手掣物,却撞上成清拦腰半步之距,一记钳肘砸下,膝后被抬,整个人反身落地。成澜一步逼近,右掌已按住他喉间要害。男子呼吸骤滞,瞳孔剧烈一缩,身躯随即软倒下来。
她低声吩咐,声音冷而冰沉:“噤声。”
那人神色大变,眼角抽动,知道已经落入敌手,无法发声。两人合力将其拖入灶尾干柴堆后,反剪其手,细细搜身。
成清想着刚刚这人动作,缓缓抽了一口气,低声骂了句:“他娘的,果然有鬼。”
成澜没有说话,仔细在他身上搜寻。
许久,她在他左脚鞋底中摸出一物。
小指长短,细金所铸,外包油纸,印着已然斑驳的两字:
“定宁。”
成澜指腹一顿,神色不变,却望着那人片刻,缓缓抬起眼。
成清低声骂了一句:“这东西要是落在别人手里,转头都不知道能搅出多少浑水。”
他顿了顿,又咬了咬牙:“咱既接了王爷这口井的事,就不能让他先给人算了。”
成澜轻轻收好令牌,语气平静:“王爷既然信我们,我们就要办好这个差。”
成清点了点头,问了一句:“交王署?”
成澜点头:“你去。”
他刚转身,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扫过她手腕,停在那道因为被困北蛮三年,留下的疤痕上,指节动了动,只低声憋出一句:“下回动手别这么快,我正想抡那混账一刀呢。”
成澜没抬头,只道:“你太慢。”
成清啧了一声,嘴里咕哝了句“操”,却压着人转身欲走。
她似不放心般,继续叮嘱成清。
“勿惊众人。灶下未起火,探子先来了……这盐井,掀的不止是封灰。”
成清背着姐姐翻了个白眼。
“小爷还用你嘱咐,记着了!”他嘴上嫌烦,转身时却笑得轻松,像是打小就习惯了她在背后唠叨。三年生死未卜,如今还能这样争几句,他其实挺乐意,应声后他便干脆利落的压着人与两个暗哨一起护送回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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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署夜灯未熄,偏厅内纸卷散陈,案几上摊着三份试点进度表。
冠玉拱手而入,行礼后将一封回呈递上:“南坊盐井,今日冉主簿亲自赴村再议。村人仍不许动井,言称灶火属祖例封灶,不可翻修。”
他略顿,道:“我已令加派亲兵设哨,避免冲突扩大。”
旭昉未抬头:“结果呢?”
冠玉立于几前,略顿片刻,才低声回道:“冉主簿似乎早有所料,今日村人围井生乱时,他未立即强压,而是令人在坊头张贴了告示,言明南坊盐井修复事关坊间民生,官府无意触动祖宗旧规,只愿清除井底淤泥以复盐脉,盐出不入官市,只归本坊平价自用。”
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告示一出,原本情绪激烈的村民逐渐缓和,有数户已悄然动摇退去。只是据冉主簿回禀,仍有几户人家强势压制众人,不许松口。属下差人一查,那几户背后竟皆有关联,乃是南坊老族‘李氏’一脉。”
旭昉闻言眉梢微扬:“李氏?”
冠玉轻轻点头,语气凝重了几分:“此李氏在南坊扎得极深,平日低调,不显声色,却早将坊中几口盐井暗中收归掌控,那些井年年申报断脉,灶封无产,实则灶火未熄,井下盐气不绝。官府旧年封井止盐,本为公法。但地方松懈久矣——李氏便趁势隐瞒产盐,借‘废灶’之名,行‘私煮’之实。”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他们熬出的盐虽未敢明市,私下却以高于成本几倍之价暗中出手,村人难买官盐,又怕惹祸事,只得依赖李氏取盐。盐权在人,言路自断。久而久之,连村正也不敢正眼说他们一句。如今我们动了那口井,掀的不是封灰,是他们赖以为生的盐账。他们担心旧事败露,便借祖例风水之名,煽动坊民阻修,实则不过是不想断了手中这条‘隐井盐脉’。”
堂中沉寂片刻,旭昉方才缓缓合卷,抬眸望向冠玉:“冉长对此有何回报?”
冠玉微顿,神色微妙:“冉长并未立即对李氏强势施压,反倒私下传话,愿与李氏商谈条件。他的原话是‘既然他们想祖传祖例,就给他们这个面子,但祖传之物,理应归全坊公享,不该私归一姓。若李氏识趣,可主动退让几分,官府亦愿网开一面。若李氏执意不让,那便彻查到底,断了这条祖上传下的私盐路。’”
旭昉听完,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目光沉沉地落在窗外:“倒是个聪明人,知道先让步再收手,名义上是敬重祖例,实则却是步步为营,强行把李氏族人推到风口浪尖上。”
子渝在一旁轻哼:“冉长此人,虽心思功利了些,做起事来倒是有条有理,从不会随意打草惊蛇。只是,这一手‘以退为进’,未免算得太精了些。”
旭昉微一颔首,缓缓起身:“只要盐井能复出官盐,让坊间百姓吃上实惠盐,我暂且不计他此番谋局之心。但——”
他目光倏地锐利几分,语气微寒:“告诉冉长,给李氏的退路适可而止,该敲的要害必须敲到位,三日内,我要看到李氏服软,盐井顺利开灶。”
冠玉即刻抱拳:“属下即刻传令。”
旭昉望着案上铺开的图册,忽而唇角微扬:“想要坐享官盐私利,还想以祖例掩盖污账,李氏算盘打得好,冉长算盘打得也不错。只是这次,让他们算明白了,孤要的,不仅是这一口盐井的账,更要这南坊里里外外,多年藏在泥沙之下的权势账目,统统翻出来晒个清楚。”
子渝闻言微微一笑,眼中已露出几分期待:“看来这南坊,接下来几日有热闹看了。”
旭昉淡然一笑,转而望向窗外月色,声音清朗而冷静:“孤也正想看看,这看似死水般的大宁卫里,到底还藏了多少人多少账,等着孤一一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