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让醒来时,只觉浑身酸软,头痛欲裂。
昨夜中秋宫宴,时岁借着赏月的由头,软语温存地哄他饮尽了两壶西域进贡的葡萄酒。
酒不醉人,人自醉。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那酒中另有玄机。体内残余的燥热提醒着他,时岁定是在酒中掺了料。不是什么烈性春药,却足以能让素来清冷的帝王主动投怀送抱,又能在情到浓时骤然清醒。
“时岁!”
沈清让猛地坐起,却见窗外日上三竿,早朝的时辰早已过了。身侧锦被微陷,时岁仍缠在他身上,睡得正酣,唇角还噙着一抹餍足的笑意,仿佛梦里都在回味昨夜的荒唐。
沈清让额角青筋直跳,气血翻涌,还未等理智回笼,脚已经先一步踹了出去。
“哎哟!”
时岁毫无防备地滚落在地,摔得懵了一瞬,睡意全消。他揉着腰抬头,正对上沈清让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帝王眸中怒火灼灼,眼尾却泛着未消的红,衬着凌乱的寝衣,反倒透出几分被欺负狠了的意味。
时岁心头一跳,暗道不妙。
可偏偏……
身体比脑子更诚实。
沈清让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某处精神抖擞的“小岁岁”身上,脸色瞬间黑如锅底。
“从今日起,你睡书房。”
摄政王大人眨了眨眼,薄唇一抿,当即摆出一副委屈至极的表情,正要开始演,谁知沈清让早有预料,一个软枕就砸了过来。
“啪!”
轻飘飘地落在时岁怀里,不痛不痒,还残留着沈清让发间淡淡的冷香。
时岁喉结微滚,垂眸一看。
“……”
很好,更精神了。
他闭了闭眼,咬牙暗骂:“难道自己真是个畜生不成。”
沈清让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扶着酸软的腰,冷着脸起身,径直往屏风后走去。
等他终于缓过劲儿,匆匆追出去时,沈清让早已穿戴整齐,头也不回地往紫宸殿去了。
“陛下——”
殿门“砰”地一声在他面前重重关上,差点撞上他的鼻尖。
只留时岁一人站在门外,拍着门板低声哄道:“陛下,臣知错了……”
里头一片寂静。
时岁叹了口气,额头抵着门棂,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嗓音里带着讨饶的笑意:“真不让臣进去?”
依然无人应答。
他眯了眯眼,忽然压低声音,意味深长道:“那臣今晚……翻窗?”
还是没有动静。
摄政王大人摸了摸鼻子,悻悻地想。
这下是真把人惹毛了。
可这能怪他吗?
要怪就怪内务府新制的那套帝王礼服太过惊艳。
昨夜中秋宫宴,沈清让独坐高台,一袭月白云纹锦袍曳地,广袖流风,玉带束腰,在满殿灯火映照下宛如谪仙临世。偏生那人还端着清冷矜贵的模样,执杯的手指修长如玉,眼尾被酒气熏出淡淡薄红……
这般美景当前,任是圣人也把持不住。
时岁在紫宸殿外蹲到了午时,腿都麻了,才终于等到殿门微启,沈清让冷着脸出来用膳。
时岁立刻巴巴地跟上,亦步亦趋地凑在旁边。又是斟茶递水,又是布菜盛汤,连鱼肉都细细剔了刺才奉上,殷勤得连御前总管都自愧不如。
可沈清让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条斯理地用着膳,硬是连个“嗯”字都没施舍给他。
午膳过后,沈清让又回到紫宸殿与大臣议事。时岁被关在殿外,百无聊赖地蹲在廊下数蚂蚁。
“第四百八十三只……”他拿着小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青石板的缝隙。
“哟,这不是我们威风凛凛的摄政王吗?”苏涣抱着奏折踱步而来,官靴在时岁跟前停下,“数蚂蚁玩呢?”
时岁头也不抬:“要你管。”
木棍在地上划出凌乱的痕迹,忽然顿住。时岁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丞相大人~”
苏涣搭在门环上的手猛地一颤。这声“丞相”叫得他后颈发凉,上次时岁这么喊他,第二天早朝就多了三倍的公务。
“你又打什么主意?”苏涣警惕地后退半步,却见时岁神秘兮兮地勾了勾手指。
半刻钟后。
“你疯了吧!”苏涣差点把奏折摔在地上,“这法子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他痛心疾首地捂住了心口。
好歹也是曾经的丞相、如今的摄政王,这人的脑子是被狗吃了吗?!
“你懂什么。”时岁用木棍轻敲好友额头,笑得胸有成竹,“这叫苦肉计。”
紫宸殿内,沈清让正与几位大臣商议江南水患的赈灾事宜,忽见殿门被猛地推开。苏涣踉跄着扑进来,一个滑跪直接扑倒在御案前。
“陛下!大事不好!”苏涣面色惨白,声音发颤,“摄政王大人他……”
沈清让执笔的手一顿。虽说早料到时岁会使些苦肉计,可看着苏涣这副模样,他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揪紧了。莫不是今早那一脚踹得太狠?还是说……
“摄政王怎么了!”沈清让“啪”地搁下朱笔,声音里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苏涣咬了咬牙,一副豁出去的表情:“陛下明鉴!摄政王他……有喜了!现在孕吐不止,连安胎药都灌不下去!太医院诸位大人全都束手无策啊!”
“什、什么?”沈清让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殿内霎时死寂。户部尚书手中的算盘啪嗒落地,兵部侍郎的胡子揪掉了几根。
苏涣却愈发情真意切,甚至用袖子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微臣不敢妄言!三位太医轮番诊脉,都说是有喜了。只是摄政王如今郁结于心,药石不进,这小皇子在腹中怕是……”说着又抹了把脸。
“今日先议到这。”
苏涣只觉一阵风拂过,殿内已经没有了帝王的身影。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半晌才回过神来,慌忙围住苏涣。
“丞相大人,这……摄政王他……”
“男子有孕,这……这成何体统啊……”
苏涣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诸位大人何必惊慌?横竖……陛下迟早都是要有小皇子的,不是么?”
寝殿内,时岁虚弱地倚在锦被间,面色苍白如纸,额间细密的“冷汗”在烛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
实则是他方才偷偷沾的清水。
“陛下到——”
随着一声通传,沈清让疾步闯入内殿。入目便是满地跪伏的太医,以及摔碎在地上的药碗。
“臣……参见……”时岁作势要撑起身子行礼,话音未落便“虚弱”地跌回枕上。
沈清让心头一紧,箭步上前将人揽入怀中。怀中人儿面色惨白,连唇色都淡了几分,让他不禁怀疑是否真患了什么疑难杂症,才会被误诊为……
“相公……”时岁将脸埋在他颈间,嗓音软得不成样子,“岁岁好难受……”
“到底怎么回事!”帝王怒目扫过满地太医,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惊慌。
太医令跪着往前蹭了半步,额头抵地:“回禀陛下,微臣等再三诊脉,摄政王殿下这脉象……确是如珠走盘,往来流利,乃……乃是滑脉无疑啊!”
沈清让身形一晃,揽着时岁的手臂都僵住了。
这……这怎么可能?
且不说男子本就不能……即便真能……也该是他这个被……怎会是时岁……
“相~公~”时岁趁机又往他怀里钻了钻,苍白着脸却偏要勾起一抹讨好的笑,指尖轻轻拽着沈清让的衣袖,“你别生岁岁的气了好不好……”
要说这事,还得感谢当年闯荡江湖时,那个教医术的倒霉师傅。正经本事没学会几样,倒是把“移经换脉”这种偏门功夫学了个十成十。
此刻他暗中运功,将真气凝于腕间,任谁来诊都是如假包换的喜脉。
时岁暗自得意。他可是堂堂正正让太医诊的脉,半点手脚都没做在太医身上。就算沈清让事后要查,这些太医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好。”沈清让终是心软,将人往怀里又搂紧几分。
虽说这事荒唐至极,但……
万一是真的呢?
若是真能有个小岁岁……
沈清让不禁想象,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团子,眨着和时岁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奶声奶气地唤他“父皇”的模样。
“你先好生歇着。”沈清让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回榻上,起身时还不忘把边角掖得严严实实,这才转身示意太医们跟上。
屏风后,帝王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朕再问一次,摄政王一个男子,怎可能诊出喜脉?”
太医令的官帽都在发抖:“陛、陛下明鉴,这脉象千真万确是……是滑脉啊!”
沈清让锐利的目光在几位太医脸上扫过,见他们个个面如土色却目光坚定,确实不像作伪。况且以时岁的性子,若真要演戏,断不会用收买太医这般拙劣的手段,那只会火上浇油。
“那……”帝王喉结滚动,声音不自觉地放软,“摄政王可还有其他不适?”
太医们如蒙大赦:“回陛下,殿下只是脾胃不和,有些……呃……胀气。”
榻上的时岁竖起耳朵,闻言偷偷揉了揉自己圆鼓鼓的肚子。难怪这几日总觉得恶心反胃,原是中秋宴上贪嘴多吃了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