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讷行跟随时雨隐身在冰雪溶洞之下,敛息静听着外面的风雪呼啸与术法爆裂的余音。
待声响渐远之后,时雨一手按在地上冰层,一手掐引灵解禁法诀,霜蓝灵力如灵蛇般沿冰脉灌入地底。待冰面上绽出完整玄奥符文,他忽轻吐一字“启!”,随即溶洞深处传来机关运转的闷响,冰层簌簌剥落,张开一道青石巨门。
“走!”时雨于前挥袖扫开碎冰,纵步疾掠;林讷行脚下步伐稍顿,指腹摩挲过腕间纹路又迅速跟上。
她腕间的清莲纹正隐隐发烫,提醒着她的灵识正在发生震颤和动摇,待步入青石巨门,便是自投罗网,进入蜃楼幻境。
时雨毫无迟疑地掐诀穿透水墙入内,林讷行却在青石门前驻足停下。
见时雨回头看她,她唇瓣微启,作势欲言,却在瞥见巨门之上雕刻的龙凤图腾后蓦地收声。她眼神一定,掌中紧握三张叠成三角的凝神静守符,默然催动灵力步入水墙之内。
随着林讷行踏入门内,青石巨门无声合拢的同时,竟于门内发出神圣咒言与怨毒低语的重唱,仿佛上古巫祝在云端祭坛虔诚吟咏,又仿佛有无数幽灵在地底深渊窃窃讥笑。
“小师叔?”林讷行穿透水墙后,却不见了时雨踪影,连时雨在她腕间留下的莲纹也倏而化为甘露从她指尖滴落。
眼前只有一片丹青仙境之景,白鹤清唳于釉色天空,锦鲤逐波于琉璃山涧。然而神识探去,反倒是一片黑暗,只可隐约溯及一粒辰星微光,遥挂于天幕之上。
身后有飘忽人声靠近,她忙捻符疾行,闪身隐息于离她最近的血纹古树之后。但刚贴靠于树后,眼前所见便让她骇然瞠目——虬曲古树皲裂的树皮上竟显现出数张腐烂肿胀的人头幻影,扭曲蠕动着欲要破体而出。
足跟下意识往后一退,脚下却突地传来琉璃镜面被踩碎般的脆裂声响,仙境景象顿如褪色古画般凝滞冻结。树上人面嘴角撕裂、绽出诡异笑容,张开血盆大口铺天盖地朝林讷行袭来。
林讷行双掌交叠凝出护体罡气,五行增强符于指节相错间瞬息点燃,符文金光化为流焰没入经脉。
她沉肩坠肘,后足捻地,随即旋身单足踢出气爆反冲,将最近的三张人面狠狠弹飞。人面骤然爆散为巨毒蜂群,前赴后继向她疯涌合围,金光屏障被暴雨般疯狂撞击出放射状裂纹。
被气浪震碎的蜂尸化作脓血滴落,每一滴都在屏障上灼出黑紫蚀痕。蚀痕中浮现细小的人面浮雕,顺着灵力脉络向她手腕急速压近。
一只毒蜂振翼破障而入之时,林讷行指尖迅疾捻出逆行火符,于呼吸间竖执于额前以精血点燃:“炎炎丹火,炼我凡胎。”
火冕自地脉罅隙冲天而起,罡气屏障龟裂破碎,赤白火浪自屏障处轰然炸裂,将蜂群焚作漫天紫晶。她瞳孔中倒映出熊熊烈焰,却沉静掐诀结印,转化焚邪之火为太虚巽风,化作螺旋气浪席卷四野。
趁火风燎原之际,她未曾停歇半分,指间霹雳符接续而上,往天际划去:“天地焠清,镇煞封邪!”
纸上符文如金汞般流转沸腾,符胆原核于灵气重压下急剧爆裂。重重紫电如龙蛇交缠爆闪,撕裂天幕,伴随着万钧雷霆摧枯拉朽,将方寸幻境层层剥离绞碎。
碎片剥落处露出猩红血肉般的空间内壁,但被雷电灼焦的幻境残片抽搐蜷缩,一瞬便将空间万象重构复原。
丹青仙境中冻结的时空如被火舌舔舐的薄冰般缓缓化开,重现盎然生机。草木青翠,生灵衍息,反比之前还要生动几分。
如真似幻。
古树上的血纹褪去,转而在枝桠间垂吊铃形赤花,花蕊散发着馥郁香气,随风将花粉散入各处。
草木虫鱼在花香席卷的一瞬间痉挛扭曲,倏地暴起将空中弥散的花粉吞噬,却又在将花粉入脉的瞬息间恢复恬静,只是在叶脉或鳞羽间生出焰状血纹。
心脏处忽传来一阵被重锤敲击似的闷痛,让林讷行重重跪地,猛地弓身吐出大片赤红鲜血。
溅落的血迹在法衣上点染红梅,地上生出灿烈血纹的花叶边缘蜷曲翻卷,随即如藤蔓般绕着她的躯体缠覆而上,连带着她整个人竟也似成了自然丹青画卷中人。
远处飘忽的人声终于在此时靠近,蹲下身来用灵叶轻拭她唇边鲜血。缠绕着细羽花藤的双手温柔按住她正在生根的双足,同时倾身朝她耳边低语:“留下来。”
含着花香的冰寒气息喷在耳垂上,那声音却像千百个回声叠加而成。林讷行看见地上自己的影子正在扭曲拉长,逐渐与对方根系纠缠的影子融为一体。
太上忘情,即可正道。
就在神识被花香彻底麻痹的前一刻,被花藤绞缠封堵住的唇齿间倏然溢出血丝。她眸中莹润白光急旋流转,口中清晰念出沈谦语的剑诀:“霜雷引乾坤,寒星落如雨。”
细羽花藤迅速退回古树盘结,摇摆着枝叶凝视着此方变化。
北斗星阵自林讷行足下逆冲而上,银白星光携着刺骨雷芒将她周身异木洗过,化作萤火般的雷纹冰蝶簌簌飞舞,所触之物瞬间冰封冻结。蝶翼拂过木叶血纹,种下数粒冰雷道点。
“破!”念词和着血泪冲破封禁,冻结的藤蔓随之迸裂成冰霰。
道点骤然从内而外生长出霜棘冰枝,待至极数时折为无数冰魄小剑,斩碎于她躯体中游走的寄生根系。破体后的剑气再次凝结织就雷霆剑网,将她周身所有异木血纹激荡成炁。
“不识抬举。”古树上铃形赤花忿然合拢,人面瘴灵亦随之敛入枝叶间。
丹青画卷化成彩雾淡去,只留下无边黑暗。
不知多少息过去,远处倏然亮起一盏莲灯。林讷行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便听时雨的声音从灯后传来:“清醒了?”
她垂头往腕间看去,果见莲纹印记还在,只是印纹已经少了一瓣;另一手上的三道符箓还剩下两道,另一道则只留下一点灰烬尚可证明其的确发挥了作用。
她抬手拂过额际,实则暗自以神识清点身上所带的其他符箓——的确少了数张,数目也与方才已经用去的相吻合。但她浑身只有灵力徒耗,并未有半分伤痕。
似幻非幻。
莲纹烫得她腕脉灼痛,但她只是默默攥紧了拳头,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小师叔似乎对此地非常熟悉?”林讷行没有直接询问时雨诱她入境的目的,而是略作迂回试探。
时雨朝她走近,却在移步间让她的神识有一瞬迷蒙。他微微蹙起眉头:“你的道心又乱了。”
一缕冷香忽从灯芯中溢出,将虚实交织的场景割裂成棱镜碎片,又于转瞬间扭曲重组。莲纹倏然间化露,无声渗入林讷行经脉。
往日里的时雨无论颦笑都十分让人心生亲近,但此刻林讷行只觉得眼前的少年美得有些渗人。
她拱手躬身,恭敬道:“讷行心中有一问,不知您能否为讷行解惑?”
“自然。”少年抬手欲将她扶起,林讷行却恰好收手退后一步,凝眸道:“方才原是晚辈冒犯,但您为何要让晚辈留在此地?”
他负手淡淡道:“你猜到我是谁了?”
林讷行答道:“只知阁下缥缈无相,不知是地缚神念还是秘境灵识。”
“时雨”闻言沉默片刻,忽将身形逐渐拔高,又幻作沈谦语的模样。
他冰凉的五指突然扣住林讷行的手腕,喉咙里竟也发出沈谦语的声音:“如果这样,你是否愿意留下?”林讷行瞳孔骤缩,但却发现丹田内的大半灵力一瞬便沿着接触的脉络被吸入对方体内。
她踉跄坠落在地,只瞥见对方顶着沈谦语的面容作出诡异的餍足与慈爱神情:“你身上的气息很不错,灵性也勉强尚可,不如留下来做我的徒弟。”
林讷行垂眸掩下心痛,抿唇将舌尖抵住上颚来平复翻涌的心绪,而后语气平静道:“您如此作态伪饰又霸道蛮横,恕晚辈不敢听从。”
“霸道蛮横?”冷玉般的指节忽变得透明,毫无阻碍地探入她袖袋中拈出剩余符箓,当着她的面从符胆处勾出暗纹符种,又将所有碾碎。“这些东西虽有点意思,但我不喜欢。”
他半蹲下身来,手里捻着符纸碎渣:“如果我告诉你,在他将来死后,我便可以化作他,你是否愿意留下?”
林讷行撇过头去,隐忍着怒意:“您究竟有何目的?”
他托住她下颌,直视着她的眼眸低声道:“有人带着我养的花跑了,我自然要在别人身上找补回来。”
她攥紧袖口,敛眸哑声道:“求您,不要再用他的样子……”紧握的指甲刺入掌心,留下新月状的血痕。
“哦?我倒是觉得这副皮囊颇为不错。”虽是这样说,他却没再维持幻形。
但他也没放过继续折磨林讷行。细羽花藤缠绕上她的手臂,一朵赤花在她耳畔以沈谦语的声线懒洋洋道:“你既然能衍化出赤脉青藤,不如自己找出幻境枢要,何必求助他人道法?”
似是有意无意要撩拨刺激她一般,花藤枝叶在她颈□□位轻扫:“通过考验,本座便可以答应你一个请求。”
时雨手里托着莲灯,将其放在垂首跪坐在地的林讷行面前。一朵清莲自他指尖弹入林讷行眉心:“幻非幻,唯道真。”
他抬眸看向眼前的雪境莲池,竟分明是映照着白日青天。
单是守着人却也无聊,他便挑了个悬于池心的孤石,开始盘膝打坐。池中各色莲花随水波摇曳两息,又恢复了平静,各自吐纳着天地灵气。
陆玉韬攀爬在中央巨树之上,一手持着储物袋,一手采摘着枝丫间垂挂着的铃形果实。
“这一个是镇魂果?倒是个好东西。”果实色如翡翠,散发着淡淡清香。他擦了擦果皮,齿尖刚要咬下一口试试效果,却又突然止住了动作,随手将果实往远处一掷。
果实触地便迅速生根发芽,直长至与他等高才停下了生长。
“倒是无意间积了个阴德。”他感叹一句,也没了兴致继续搜刮灵果。
将储物袋系绳收紧,他足尖轻点,便跳下树去。路过新长成的树苗时,他轻拍了拍它的枝干,道一句“好生修行”,便转身朝别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