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了门之后,时雨视线扫过旁边的林讷行,倒是没有随易动作。
他以四方茶几隔开两人空间,袖袍一拂,便以幻火点着茶炉静待水沸。
察觉到她眉间微微蹙起,时雨指尖立时幻化出一朵清莲,轻轻一弹,便没入她的眉心:“万相皆可幻,唯道不可欺。”
清莲入识,如寒月照渊,泠泠月华层层倾泻而下,林讷行处于混沌中的灵台随之渐次空明。温润灵流静谧流淌于经脉,跟随时雨刻意释放的周身道意牵引,徐徐梳理归拢体内散乱的先天元炁。
原本置于身侧虚握的双手于无意识中自然结成太极印,稳稳镇守于丹田上方,自觉运转周天,调和阴阳。
舱外三人分坐调息,一路无话。
及至抵达鹰虎岭时,已是五个时辰之后。
时雨将道意收敛,林讷行随即缓缓睁开眼来。
“道心惟微,须慎守本真。”时雨饮尽一杯灵茶,便径自起身,先行走出舱外察看周围环境。
林讷行神识初归,眼神里犹带三分迷蒙。见自己是和小师叔一同出现在陌生的地方,一时也有些茫然。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现在所处的位置,眸中倏然有了些许鲜活之气。
沈谦语得到时雨的许可,便疾步入内查看。见林讷行的确无甚大碍,他一路上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落到了实处。
他上前将她拦腰扶住,林讷行则顺势借力起身。
——“让你担心了。”
他扶在她腰间的手倏地收紧,低声道:“下回不可如此。”
林讷行睫羽轻颤,仰脸露出个毫无破绽的笑来:“师兄说的是,下回师妹定会选个更好的时机。”
沈谦语定定看她三息,沉默替她拢好斗篷:“……莫要玩笑。”
没让林讷行再反驳,他便轻握住她掌心,将人带出舱去。
眼下天光未明,山间瘴气浓稠。几人虽是修士,但也没有贸然进山。
时雨作为小师叔,便率先对此次秘境之行进行定调:“根据任务卷轴上的信息来看,此次秘境进入后应当也是随机定位。入境后,则当以历练和任务为主,勿要徒耗灵力做些无谓之事,反却错失机缘。”
他的目光在沈谦语身上多停留半息,接着道,“未免发生意外,入境之时,林讷行由我带着。你们三个,便各自谨慎些行事。”
温蔚作为局外人,倒是对细微处更为警觉,尤其是日前执事堂那瞬息间的诡异气氛,至今想来还让她心头有些不适。
她虽也不敢冒犯,但还是在抱剑行礼后委婉提醒道:“小师叔待林道友的亲厚,宗内弟子皆有目共睹。只是这般特殊对待,容易滋生流言,还请小师叔能够顾及林道友的处境,日后于人前多少注意着些。”
陆玉韬闻言眼角微扬,眸底掠过些许赞赏。温蔚分明与几人都不熟,却还能如此直言劝谏,虽说并不出人意料,但能想到和能做到还是有区别的。不过……这关切之语用在这里,或许不太合适。
时雨漠然看去,只道:“皆是庸人自扰之事,何必在意?我便是恣性而为,谁又能置喙半句?至于林讷行,她若不愿承情,自可对我说来。一因一果,皆为自择。没有既受庇护,却还畏人言的道理。”
林讷行先是对温蔚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略一倾身行了半礼,又向时雨恭敬俯身一礼,而后才目光沉静道:“温道友和小师叔都是为讷行作周全考量,讷行皆感念于心。至于周遭流言……讷行问心无愧。他人若有质疑之处,自可与讷行当面切磋分辨,而非在背后暗施冷箭。”
温蔚见状微微一怔,心下松了口气的同时,也自嘲一笑:“是我多虑了,反倒小觑了林道友。”
天光破晓之时,几人便结成队伍,出发往岭内探去。不多时,沈谦语便依照山间某处特殊的灵气波动寻到了秘境入口所在。
几人将周围仔细探过,并未察觉异常,便没有再多耽搁,当即联合设下入境阵法。
沈、林二人互道了一句“一切小心”,先后进入秘境中。
待入境时,时雨隔袖掐紧了林讷行的手腕施下结界,并于她腕间留下一道清莲纹,果然在入境后落于同一位置,没有出什么差错。
在此境中,宗门符牌通讯并不起作用。几人散在各处,若要汇合,的确要颇费一番周折,且还未必能够寻对方向。
见到眼前苍茫景象中如血液般流淌跳动着的活跃灵气,林讷行瞳孔微缩。
那灵气每一次跃动,都像在呼应着某种沉睡中的心跳节奏。
她心中暗道:这是,雪山?还是休眠中的上古巨兽?
但事实显然并不像它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心念一动,她面前的白雪山脉便骤然崩飞成无数白羽雪鹰,向她袭来。
时雨立时挡在她身前,掐诀于眉心凝精聚气,口中轻道一声“破”,将众飞鹰幻影一瞬击退。“跟上!”说罢,他便脚踏九宫星步,于前带路。
林讷行收敛了心神,步法瞬时调整变换与时雨同频,紧随其后。同时,她将另一只手腕上的双息链石珠轻扣,引动聚火阵法。
而另一边。
陆玉韬看向眼前的火冕之海,及远处高耸入云的丹红神山,饶有兴致地一笑,却在抬袖间眸色倏然转沉:“虽是小小把戏,我倒也想试试,此一局若用符道该作如何解。”
青玉符笔于翻指间稳落于手中,他悬腕提笔,眸中金光流转,直引地脉之炁作墨,凝于笔下绘成破妄符文后,再次将其打入地脉灵枢之中。
沈谦语则置身于一片暗夜,只有一粒孤辰遥遥缀在漆黑天幕。
他神识往周围探去,却是另一重镜花水月,水秀山青,鹤唳松涛。闭眼,还是睁眼?未曾有半分犹疑,他便于眼前覆上轻纱:虚妄无相,问心不问形。
刹那之间,浓重血气扑面袭来,周围果然腥泥翻涌,白骨成山。
心相?形相?道心自斩。
听雨剑铮然出鞘,携雷霆之力斩碎幻影虚空:“镇煞封灵,万邪归寂!”
温蔚提剑于毒瘴沼泽中挑斩腐鳄,忽然纵身疾退,抓握藤蔓将整个人挂在山壁之上。她凝眸望向百丈之外的山巅——一人玄衣似夜,鲸蓝神弓张如满月,手中三棱气箭对准了她的心脏,凝而未发。
她敛眸扫视岩隙走向,正欲借势退走,却听对面传声借由箭气顺风而来:“这位道友的眼神,我倒像是在哪里见过的。”气箭离弦之时偏了三寸,将将擦过她的脖颈,在她颈侧留下一道血线后,整个没入岩壁之中。
鲜红血线渐被瘴气侵染成黑紫,温蔚不怒反笑:“这位道友,我却是未曾见过的。”
她凝气封住箭痕处沾染的毒素,效果却极弱。察觉毒素依然在血络中扩散,她眸光微滞,口中忽然念诵“太虚遁”咒语,一步踏虚,身形瞬间闪出数里沼泽之外。
——“竟果真是你。”那人声音冷得似淬了千年寒冰,指尖一瞬凝出三支风箭,箭气破空撕开瘴雾,朝温蔚疾射而来。
温蔚并不欲与之纠缠,眸中沉静似古井无波。她唇间急吐“巽风无迹”真言,便于电光火石间再次闪出数里之外。
——“你躲了这么久,终于舍得现身了。怎么临见了旧友,就如此狼狈逃窜?”又是三箭携着裂空风哨追射到温蔚脚边。
黑紫沿着颈上血络侵入她心脉,但她神色未曾动摇半分,于移步间迅速取出解毒丹服下:“我从未见过道友,道友莫要自作多情。”
——“呵,若真是平常的陌生人,可是不会像你这般说话的。”
这次,玄衣之人没再手下留情,弓上苍青图腾如鲲鹏入海,发出震天啸鸣;他周身气息未变,眸中却顿现森然杀意,九箭连珠乘着巽风挟裂山之势迅疾射出。
温蔚双目微眯:“那只能说明,你见过的人太少。”话语一毕,她不再一味奔逃,脚踏云步,转身起剑式迎敌。
剑箭铿然相击,擦出金蓝火花。她剑指倏并,抚过剑脊上山海灵纹,眸中倏然闪过山河万象:“渊渟岳峙,尘影无隙。”
万象虚影于剑诀吟诵间凝成金光卷轴护身,手中三尺青锋挥动出残影。朝她射来的气箭如追命寒星,一支更比一支凌厉刁钻,却都被她手中青虹悉数格挡击散。
温蔚移步换形,剑锋劈开凝滞瘴气如裂帛,每一步踏出都似踩在虚实交界之处,如谪仙临尘,倏忽间便已至玄色身影百步距离。剑尖凌空一划,青芒便径直指向对方心脏。
——“你还没死。”柳叶小箭环绕他腕间微微震颤,在他掌心划出几道印痕。
温蔚剑穗纹丝不动,淡声道:“我说过了,我与道友并不相识。”
——“是吗?魏芜。”他臂上青筋暴起将弓拉至满月,指间凝成溯影光箭。
她神色未变,反手利落收剑入鞘:“道友认错人了。”说完,她就并指催动传送符化作流光遁去。
在她离开之后,鲸蓝神弓光华骤敛,退回红木坚弓模样。光箭一瞬化炁消散,终究是未曾射出。
一个身着烟灰道袍的身影从岩壁阴影后缓步而出,正是孙离:“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她不是——”话至一半,便被张逸辰森寒如刀的眼神冻在原地。
孙离欲言又止,奈何慑于张逸辰的周身怒意,终是将所有狡辩之言吞入腹中:“就算是她,你又待如何?她现在根本就不认识你。”
张逸辰单手扶额,在眉目间投下半片阴影。他扯动嘴角轻笑出声,嘴里吐出的话语却似淬着毒般阴冷:“若真是她,我便可以报仇了。”
“你真是疯了!”孙离瞳孔骤缩,再忍不住上前猛地揪住他前襟质问:“前世今生,她跟你哪里有仇?!”
张逸辰反手掐住孙离咽喉,他眼底猩红,笑着从齿缝间挤出诛心之语:“背信弃义之辈,本就当受万箭穿心之刑!”
就在二人沉默对峙之时,山下数里毒瘴沼泽悄然发生巨变。
伴随着一声尖锐嘶鸣响彻天地,沼泽中似有巨物从地下挣扎欲出。沼泽忽如沸汤般剧烈翻涌,沼中的腐鳄被碾压着嘶嚎翻滚,却于霎时间被地下发出的嗡鸣音波断筋碎骨。
地动山摇间,山壁岩层轰然崩裂成碎石滚滚落下,刚一触及沼泽便发出“呲啦”声响。石块腐蚀产生的紫烟裹挟着鳄鱼尸臭升腾入瘴,眨眼间便遮蔽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