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陆
霍湛英不语,垂下眼睑,仔细地去听周围人的反应。在经过特殊训练的霍湛英面前,任何细微的变化都难逃她的法眼。
意料之中,在座的人从未听说过这种拍卖方式。按着往日的规矩,都是谁出价更高,盐引便归谁所有,但今年主持宴会的人不仅变了,还换了个如此荒唐的方式。
当下便有人不乐意了,直接拍案而起,中气十足的愤然道:“等等,常大人——!”
那人的声音极好辨认,就是方才那位身着绫罗的西边商人,只听他的语气甚是不满,直接当着常文远的面质疑道:
“今年这是什么规矩?往年可不是如此啊,常大人可否给草民一个说法。”
常文远坐在上首,悠然的含着笑,晃着杯中的酒液,略带笑意道:
“哦?那这位张公子对今年的新规不满意?那不妨离开船舫,本官相信这偌大的苏州城,张公子定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青衣、送客吧。”
青衣应当就是那青衣女婢的名字,她温顺的应声道:“是,张公子这边请。”
张公子未移寸步,他的额上泌出细汗,只因他知晓这座苏州城都不可能有第二处地方,能够让他拿到盐引了。
他握紧双拳,最终还是决定吃下这个亏,重新坐回了位子上。
常文远看起来也无意刁难他,并未再让人赶他走,见此,青衣也坦然上前,在常文远的示意下开始介绍第一件拍品。
只见她伸手掀开遮掩的黑布,露出了一个瓶子,这个瓶子甚是独特,瓶身胫部内敛,底足外撇,线条流畅。
使用了珍贵的苏麻离青钴料,发色浓艳深沉,蓝中泛紫,如宝石光泽。但积料处形成自然晕散的黑褐色结晶斑,深浅交错,形成水墨般的纹路。
“此瓶乃是宣德青花海盐纹梅瓶,无论是制工还是釉面,都是上等,哪怕与皇宫内地贡品相比,也是稀世珍宝,起拍价五百两黄金,那么,有哪几位愿意为此出价呢?”
在场顿时一片死寂,总共就只有八件拍品,一人规定只能留下一件,若是选错便是万劫不复。
如果现在选了,就意味着要放弃后面七件的竞拍权,但如果现在不选,也意味着有个人最终无法拍得任何拍品。
盐引就在其中,众人都不由得谨慎行事。
只听场内先是沉寂了半刻钟,过了好半晌才有一人踌躇的喊价:“我出五百五十两黄金。”
有了第一个人开头,其余的人也有的坐不住了,他们不敢赌,赌第一件拍品就有盐引。
“我出六百两黄金!”
有人开始竞价,一旦开了这个头,接下来的场景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七百两黄金——!”
“我再加到八百两!”
最终,一位老爷以一千二百两黄金的高价拍得了这件瓷瓶,只是按照规矩,要船宴结束才方能拿到拍品。
青衣的脸上带着和熙的笑容,接着为众人介绍第二件拍品。
有些人原来还在懊恼,认为自己不该犹豫,因那瓶腹通常会有夹层,失去了一件极有可能藏有盐引地拍品,但下一件拍品却更令他们惊讶。
只见侍从手捧的木盘中只有一本书册,看起来平平无奇。
青衣将书册小心拿起,向众人展示其书封面,封面烫金,其上提着四个字:《盐政考略》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青衣缓缓道出这书册的来历与价值:
“此书乃是出自前朝丞相之手,亲自撰写亲自封书,记录了众多关于盐政的要诀,百余年间辗转了多位收藏家之手,至今仍旧记录完整,起拍价也是中肯,仅仅只需二百两白银。”
从未见过的低廉价格出乎众人的意料,但因着此书意义非凡,也有不少人犹豫着是否出价。
霍湛英手持孔雀羽扇,从头至尾都在观察着席上常文远的表情,他始终是那样温和的笑着,无论众人何种反应都纹丝不动。
这人,不简单啊。
霍湛英暗暗想着,昨日初见时还不曾觉得,如今却是如何都不会看低他了。
这场竞拍会持续了近两个时辰,众人最终都拍得了一件拍品,拍品也是多种多样,像什么犀角雕盐全景、翡翠盐铲、鎏金盐神像,皆是与今日目的沾边的。
霍湛英当然也拍得了一件,拿好拍品后,众人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车帘垂下,隔绝了市集上嘈杂的声音,霍湛英倚靠在鹅黄软垫上,角落里有个鎏金小香炉,燃着淡淡地暖香。
流觞与蜜魄分坐于她的两侧,二人脸上的表情都不怎么好,向来也是搞不清楚这出闹剧。
蜜魄蹙着眉,手上拿着霍湛英拍下的拍品——一个平平无奇的紫檀拜匣。
“楼主……”蜜魄的表情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能看出来她在尽全力抑制自己的疑惑,不问出来。
可她还没开口,一边的流觞就率先问道:“楼主,虽然属下从不质疑您的任何决定。”
“但此行,请原谅属下实在看不出这盒子有什么奇特之处,还请您解惑。”
霍湛英闻言,只是轻轻勾起嘴角,眼神望向流觞:“不啊,你不是也看出写苗头了吗?说说你的看法。”
流觞知道自己逃不出霍湛英的法眼,小心思全都暴露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只能老实说出自己的看法:
“今日八件拍品,几乎每一件都与‘盐’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但只有这一件……莫非楼主也是因着这个选的它?”
“是——也不是。”
霍湛英卖了个关子,没有立刻点出其疑点所在,而是平静的看着那只匣子:
“这个常大人,还算有点脑子啊。”
蜜魄听了这话,摸不着头脑,她的性子坦率,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于是直抒胸臆:
“脑子?属下倒是觉得这人一定是个蠢材,往年拍得盐引的价格可是天价,都顶的上苏州好几年的税收了,可今年却只拍了八件物什出去,还没有往年拿得零头多。”
流觞听罢,不由得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嗔怪道:“你啊,到底是在无面楼待的太久了,这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可不是你平时手上的毒药虫蛊,哪里那么简单。”
蜜魄被她捏住鼻子,小巧的鼻尖登时便红了起来,她拍拍手躲开道:“哪里呀!毒药和虫蛊也是很难弄的好不好,不许这么说我的劳动成果。”
她抱着双臂,把头扭到一边,和流觞闹起别扭,其他两个人见状都笑出了声。
流觞笑的宛若一朵娇艳的芙蓉,轻声道:“你呀~还是太小了呀,就算平日里是姐姐模样,但在处事这方面,还是砚影那个小家伙更懂些啊。”
“什么啊?!”蜜魄气得脸颊鼓起,像只仓鼠似的:“不许欺负我!我、我只管练毒,不知道很正常好不好!”
说着,她伸手拽上了霍湛英的衣袖,撒娇道:“好楼主~好姐姐~您就不要笑属下了,告诉属下吧。”
霍湛英止住笑,蜜魄伏在她的膝头,看着像个小妹妹。她的心间一软,便向她摊开手掌。
蜜魄立刻会意,将那只紫檀拜匣放到了她的掌上。霍湛英拿着那只匣子,漫不经心的说道:“那位常大人,要有大动作了。”
“大动作?”蜜魄疑惑的重复了一遍。
流觞却是立马会意,眼神中流露出几分错愕:“楼主是说,昨日您告诉属下的——”
霍湛英没有否认,那就是真的了——常家,想要叛乱了。
“多年来,常家一直在用盐引这个法子,使富甲一方地商贾都在不断的为他们送上金银。”
“而且数额已经远超了常府的日需额度,那他们拿那些金银,除了招兵买马,属下也想不出第二个用途。”
“如今用这个法子,无非是筛选出一个聪明的合作伙伴,为了日后能够有可以信赖的商贾。”
流觞径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可也抛出了自己的疑虑:
“但常家就算有了叛乱所需的兵马,可也没有名目啊,常氏的祖上不过一介兵卒,他们要如何才能名正言顺的称霸天下?”
霍湛英看着流觞的目光中略带赞许,该说真不愧是旧臣之女吗?与寻常闺秀就是不一样,但还说的不够准确。
“的确,如你所说,常氏出身卑微,加之他们已经俯首为臣太久了,既然要叛乱,那么肯定也不会一开始就称帝,毕竟现在皇位上的人,可是名正言顺的先帝血脉。”
霍湛英伸手,掀开车窗旁的薄纱,看着外头已经逐渐西下的太阳,语气满是严肃的意味:
“三日前,花部来了密报——二十年前,先帝微服私访,与一女子有过半月的露水情缘,而这女子,还诞下了一名男婴。”
“什么?!”“什么?!”
蜜魄与流觞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尤其是蜜魄,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嘴张得能装下鸡蛋:
“所、所以楼主的意思是,常氏想要挟持这个私生子,这样就有了叛乱地名头了。”
霍湛英舒展眉头,赞赏了她一句:“长进了啊。”
“楼主,”流觞紧紧蹙起眉,像是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那我们也该早做打算了,绝不能让朝中老臣知道这人的存在。”
她话音刚落,无名便轻轻扣了几下车厢门,低声道:“楼主,花部急报。”
流觞伸手开了车厢门,接过无名手中的密匣,里头只有一张薄薄的纸片,上头用着潦草的笔触写了几个字。
“太后——昨夜崩逝了!”
三人皆是同时眼神一凛,流觞又接着说出了后半句:“太后最后见的人,是皇帝。”
霍湛英的眼神一沉,低声极快的问道:“外头的人知道吗?”
流觞摇摇头,但还是十分忧虑道:“但这事不好遮掩,朝中大臣迟早会知道的。”
“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这件事,必定会倒戈,威胁陛下的皇位。”
“哎——”霍湛英有些头疼,她伸手扶额,似是根本理解不了沈煜渊此举的用意:“他到底——在想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