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黑重,覆盖了程巴黎的表情。
祝星繁拿不准她的反应,难得卸下傲娇,解释道:“你来国内时间不长,我也刚回来,朋友不多,我们是同事,也是……室友。”顿了半晌,才拼凑出这么个不搭调的词儿,“理应多照顾一点。”
“你说得对,”程巴黎也同样难得,没了以往的客套,语气也极为坦诚,“但这种事,讲究彼此,照顾是相互的。”
冬日的深夜正向光明前的无垠至暗滑落,被裹进其间的两个人,心生起同一份欢喜。
不出几天,程巴黎便逐渐痊愈了。
但更大的忙碌,紧随其后。
因为,马上要过年了。
临近春节放假,祝星繁这只职场铁公鸡竟有拔毛的意思,打算宽限程巴黎的假期,理由很贴心:错峰回家,避免飞法国的机票难买。
Johnson直翻白眼,好一把羡慕嫉妒,就差舔着脸和祝星繁撒娇:人家也要飞法国呢~
但被偏爱的大多不以为意,程巴黎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我的毛裤起球了:今年我留在余城陪奶奶。
ZHU:那是你父母回国和你们一起过年?
程巴黎一时语塞。
她不想坦诚她的亲属关系,更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说谎,状若无意地转移话锋——
我的毛裤起球了:亲爱的祝总,OA提交的休假申请,我的审批人只能是何总。
ZHU:都说了别叫我祝总
ZHU:[动画表情]猫猫生气
程巴黎被祝星繁反差萌的表情包逗笑了,嘴角压不住的上扬,继续回复道——
我的毛裤起球了:我不介意叫你亲爱的
ZHU:那你叫
程巴黎:……
沉默。
莫名脸有些烫。
手机还停在对话框的页面。
忽然,顶端的“ZHU”变成“对方正在输入……”
程巴黎愣愣地看着,喉咙不自觉滚动了下,当她察觉到自己好像在期待什么,掌心早已渗出薄汗。
字样来回变换闪动,不一会,忽然停了,定格在了ZHU”。
等了很久,对话框陷入静默,没再弹出新消息。
祝星繁那边也没等到问题的回应,自然默认程巴黎将会有一个团圆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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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巴黎没独立操持过春节前的准备,以往都是给养父母打下手,最多染指贴个春联窗花、摆盘年夜饭、为一家人拍照、坐等收红包这些闲屁工种。
所以程巴黎的春节印象无非是Chill的。
不过今年,诡奇老太太钱映莲,狠狠给她上了一课。
“这窗子,没擦啊?还有这桌子,你看!一层土!”
自打老太太从养老院回到家,化身“钱扒皮”把她当长工使唤,还不给好脸。一会指使她买这买那,一会又催她大扫除。现在不知在哪找了只白手套,戴在手上到处摸索,验收工作分寸无漏。
程巴黎拂开眼前沾了一把黑的手套,真的受够了!
她又烦又累,还不能对堪比大熊猫金贵的老太太说重话。眼下是除夕,全余城也找不出立马能登门的保洁。
程巴黎坐上沙发,半垂着眼,一脸生无可恋。
“表姐~”良久,老太太幽幽的一声轻唤。
“?”程巴黎登时抬睫,“……您叫我?”
“家里就咱俩人,不叫你叫谁?”老太太很会察言观色,“表姐你不高兴了?”
程巴黎一声重叹。
一上午的体力劳动已经抽干了气力,她像片轻忽的羽毛倒进沙发里,闭目推测这个表姐又是哪个?
……听说好像是有那么一位,在她刚出生时家里来了一位保姆,和老太太沾些远房亲。
老太太这病说来也挺有意思,对程巴黎每天都是重新认识的一天,早上睁眼例行问一嘴“你谁啊”,然后再依着玄妙的心情,为程巴黎派发不同的角色PLAY。
合着今天拿的是保姆剧本呢。
还是个干活又懒又糙的保姆。
难怪对她的态度夹枪又带棒。
“我是您孙女,是妹妹,别再认错了。”老太太虽从没认对过她,但程巴黎在这件事耐心超常,不厌其烦地纠正。
“妹妹?”老太太一扫如常的脸色。
“妹妹……妹妹……”转而喃喃自语,若有所思起来,神色也变得紧厉。
程巴黎已经习惯了这副反应,没当回事,阿兹海默跳脱的注意力过不了多久便会被分散,她随即重新闭目休息。
“我孙女呢?”
“过年了她还不回家吗?”
老太太后面的声音有些抖。
随后她像魔怔了不停向程巴黎要孙女。
程巴黎耐心安抚:“我在这呢,奶奶。”
“不是你不是你……”
这次老太太显然比之前更磨叨。
但程巴黎仍没引起重视,轻抚着老太太的背,哄慰道:“不是我是谁呢?”
老太太突然提高声调:“昨天还给她冲奶呢!”
程巴黎手上的动作一滞。
定在空气中。
冲奶?
絮絮叨叨的孙女,是……祝星繁?
程巴黎没多想,抱着一探到底的心态打开手机相册,可粗略一看才发觉根本没有祝星繁的照片。
随后又打开微信,先是涌进来若干同事的拜年信息,托Johnson的这只交际花牵线搭桥的福,程巴黎公司的人际关系大有缓和。往下翻了一会才“捞起”祝星繁。
或许是想看看她的朋友圈?
程巴黎没工夫深想为什么会机械地点开和祝星繁的对话框。
因为她惊喜地发现,她的燃眉之急被解决了——祝星繁的头像换成了本人。
一张绝美的侧颜照,清透淡妆,长卷发微挑溶溶阳光。
程巴黎心跳乱了一拍。
老太太见她纹丝不动,凑过来看。
只见她左滑,置顶。复又打开照片,问:“你孙女,是她?”
“昂!”老太太掷地一声,“她人呢?”
程巴黎手扶额头,正无奈之际,门铃响了。
老太太是北方人,过年必吃饺子,但包饺子这种事程巴黎只听过没做过,纯属技能盲区,干脆直接叫外卖。
“乖,不闹了啊奶奶。”程巴黎晃了晃手里的饺子,“过来吃饭了。”她说完,径自走向餐厅,碗筷才拿上桌,就听见客厅一阵摔打的动静。
坏了!
当程巴黎看到地板上七零八落散着纸巾盒、药箱、遥控器、小龙公仔,才意识到严重性——老太太又犯病了。
和上次不同,当前是阿兹海默较为共性的症状:狂躁的破坏性/行为,比如老太太热衷摔东西,什么贵摔什么。眼下一地杂物没摔过瘾,又朝程巴黎的笔记本电脑冲过去……
程巴黎立马上前,薅了好几把才救下电脑。
小老太太手劲还不小!
但真正让程巴黎害怕的,是这个病的另一重共性:被害妄想症。
据以往几次犯病,程巴黎渐渐勾勒出老太太妄想症的对象竟是个男人,总嚷嚷这个大家伙要害她……这股劲一旦上来,程巴黎无论如何是压制不住的。
除非,满足患者一切天马行空的要求。
犹豫再三,程巴黎拨通了祝星繁的电话。
接通后——
“喂。”
电话仅仅只钻出一个字,程巴黎仿若得到了几丝熨帖,紧绷的情绪随即降温。从放假离开柏山堂到现在,也才不过两三天,这么短的时间便沉淀出似有若无的牵挂。
但在除夕这天提出这样冒昧的请求,程巴黎怎么都不好开口。
“喂?大宝?”电话那头没听到预想的声音,不由催促一声。
“星繁……”程巴黎刚一出声,老太太又有所“行动”,一老一少两副身影很快扭扯了起来。
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祝星繁的声音也跟着提了起来:“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事,就是,嗯,”程巴黎断断续续解释了前因后果,后道,“恐怕要麻烦你来我家一趟。”
祝星繁听后,话不多余,只道:“我马上到。”
不到20分钟,门铃响了。
这段时间对程巴黎而言,既漫长又飞快。
她此时已然筋疲力尽,每一秒都是煎熬。
而祝星繁从柏山堂到这里只用了这么少的时间,除非她会魔法。
当程巴黎打开门的瞬间,祝星繁仿佛真的施展了魔法——她单就静静站在门外,像是会发光,温柔掸空了程巴黎一身的疲累。
看得出来,她出门很急,发尾还挂着细碎的湿润,顺滑的黑卷发散着洗发水的清新,灰色帽衫和白T的简单穿搭烘出了几分少年气息,本就瓷白的皮肤被裹上一层清冷。
“这么快?”程巴黎面上虽惊讶,但嘴角不期然翘了起来。
“抱歉,洗澡耽误了些时间。”祝星繁在玄关还没换好拖鞋,便被一双年迈的手拉了过去。老太太差点当场洒泪,瞬间抽离出狂躁的状态,握着她激动的不行。
“奶奶。”祝星繁娴熟地宽慰老人,仿佛在重复一个无比熟悉的动作,“别怕,我回来了。”
“好,好,真好。”老太太每次见祝星繁都很苦情,摸着比她高出一头的“大孙女”,大发感慨,“妹妹都像你妈妈一样高了。”
闻言,祝星繁察觉到哪里不对,这个家似乎太冷清了,问干杵在一旁的程巴黎:“只有你和奶奶在家?叔叔阿姨呢?”
松弛下来的弦复又绷紧,程巴黎不擅长说谎,停了半晌,随口含糊道:“他们没回国。”
老太太没给她们再说话的机会,拉着祝星繁来到餐厅:“今天过年,陪奶奶吃个饭。”
目睹了一地的战况,祝星繁偷偷看了程巴黎一眼,她脸上的忧色藏不住,又要镇静强撑。这一眼,沉重地撕扯了下祝星繁的心,对程巴黎,她忽然生出了心疼。
再一瞅餐桌,一盘卷边发硬的饺子透着不大喜庆的凉意,祝星繁直蹙眉:“就吃这个?”
程巴黎才要开口,老太太的声音横插一脚,耷拉着委屈神色:“可不是嘛~”
程巴黎:“……”
一身清冷的少年感也没能挡住祝星繁的强势,她看向程巴黎,两双不同风情的美眸彼此注视,然后不容拒绝道:“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