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府,追风被叶府下人引进前厅中刚喝了几口茶,就远远见叶文瑜带着下人缓步走来。叶文瑜身形清瘦,背薄而挺直,身着月白祥云宽袖长袍如崖上劲松,走路时腰间佩玉轻响似碎冰扣石,脸上带着一贯温文儒雅的笑。
每次见这人都是这副温文儒雅的模样,怪让人讨厌的,追风心中暗暗啧了一声。严知行总说叶文瑜是个风度翩翩的谦谦君子,但他每次见这人都觉得这人和谦谦两字毫不相干。谦谦,谦虚也,但他在总觉得这人和谦虚是毫无关系的,不仅不谦,反而傲气的很。他曾经和严知行说过,但当严知行问他理由时,他也说不出一二。
他对风度翩翩、谦谦君子的理解是王爷那般的人,真正的虚怀若谷光风霁月。所以当他听到严知行用这两个词形容叶文瑜,立时就将王爷和叶文瑜两人拉出来对比了一番,只一瞬他就得出了结论----这人和王爷一定也不像。既然完全不像,而王爷又是标准的谦谦公子,那这人就肯定不是了。当他把这套理论讲与严知行说时,严知行无言半晌,最后放弃了和他争论。
而如今,事实证明他是对的。王爷的手段向来光明正大,绝不会做局牵连好人,但这人,就会暗地里使阴谋诡计搞王爷的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不是一路人,是敌人,他半点也不想和这人有交集,更不想给他好脸色。可偏偏,傅将军让他来送东西给王爷的敌人;偏偏,傅哥哥和他们的敌人关系交好。他真搞不懂,傅哥哥怎么会和这人成为好友的?等有机会,一定要问个清楚!追风暗暗道。
神游间,叶文瑜已到了跟前,追风再不待见他,但身在对方府中,更是代表傅将军来的,因为也不敢把敌意表现的太明显。只得规规矩矩行了礼,递上傅将军让他带来的朱漆戗金方盒,希望能早点离开。
不料叶文瑜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就递给了身后的下人附耳吩咐了几句,却没说让他离开,反而用莫名熟络的口气和他交谈了起来。
“追风这还是第一次来我府中呢,喝盏茶再走吧。”叶文瑜说着,径直走到堂中主位坐了下。
追风正想拒绝,就又听叶文瑜说道:“追风这个名字是阿洵给你起的吧。”
追风瞳孔微缩,诧异的看向叶文瑜,自回京后他就一直使用这个追风名字,他从来没告诉别人这不是他原来的名字,更没人知道他的名字是傅将军取的,毕竟他一开始就是以侍卫的身份跟在王爷身边入京的。自然不会有人猜到他的名字是傅将军取得,没想到这人却知道。不过转念想到这人与傅将军的关系,随即也释然了。
“确实是傅哥哥起的。”追风坐了下去,觉得喝口茶也无妨。
叶文瑜见状微微笑了下,拿着茶盖拂过茶沫,又道:“阿洵可告诉过你追风二字取自哪里?”
“知道,傅将军在边疆的那匹马就叫追风。”当初被救下之后他不愿意说话,傅将军指着身边的马恐吓他说,再不开口就让他和他的马一个名字,但他依然没开口。
叶文瑜笑了声,微微摇了摇头,道:“那你知道他的马为何叫追风吗?”
“不知道。”追风不解的看向叶文瑜,奇怪对方为何说起这个了。
叶文瑜缓缓道:“’少年锦带佩吴钩。铁马追风塞草秋。凭仗匣中三尺剑,扫平骄虏取封侯。‘郑仅的《调笑转踏》,追风二字正是取自这首词。”
“哦…”追风呆呆应了声,诗词歌赋,他不太会。
“阿洵的那匹追风马如何了?”叶文瑜又问道。
“有次在战役中腿受了伤,虽救了回来,但再不能奔跑了,没过几日便绝食死了。”
叶文瑜沉默了许久,才叹息道:“原来是这样啊。”
追风竟从中听出一种真发自真心的伤感,犹豫了片刻,道:“叶少卿对那匹马也有感情?”
叶文瑜嗯了声,淡淡道:“追风的名字是我起的。”
“…..”
多嘴!追风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改名!回去就改名!追风心中暗暗发誓,绝不再叫敌人起的名字了!
许是心声从面部传了出来,追风忽然听见叶文瑜笑了声,似有种作弄得逞的得意,却又不带有任何恶意,这莫名其妙的笑反而让他的愤恨无处发作了。追风尴尬的端起茶,掩饰自己的窘迫。
叶文瑜放下茶盏,望着追风,平静道:“程容止之事我确实知道的,但许樵风的那些话非我授意。”
啧,总算进入正题了么,追风坐正身子重整精神竖起耳朵认真听。
“他出言不逊,让阿洵生气了,罪有应得,我自不会帮他周璇。”
“那你还陷害沈大人!”追风忿忿道。
叶文瑜笑道:“我何曾陷害他了?我可没有逼着他儿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打人,他儿子纨绔易怒,为了只簪子伤人毁铺是事实。所谓子不教,父之过,沈大人哪里无辜了?”
追风被问的哑口无言。叶文瑜又道:“不过我确实推了他一把就是了,沈二公子的美人是我送去的。”
“果然是你!”追风叫道,“沈大人哪里得罪你了,你要害他?”
“他没得罪我,”叶文瑜依然淡定,“但想来你也很清楚,你家王爷和我不对付,他也搞走了我不少人,我只是礼尚往来罢了。”
“王爷掉走的那些人都是他们做了错事的,他们罪有应得!可没你这么不堪!”追风嘴比脑子快,意识到自己当面骂了对方时已为时已晚,堪堪咬住舌头没说下去。
叶文瑜似是毫不在意,脸上一点愠色也无,依旧端着笑问道:“你觉得不堪是因为这计策出自我之手吧,若是用这计策这人是摄政王,你也会觉得不堪吗?”
“王爷不会的。”追风想也不想的驳斥道。
叶文瑜笑了声,道:“那若是洵之呢?”
“傅将军也不—”不,追风摸着下巴暗自咂摸了下,傅哥哥还真会用...若是傅哥哥用这手段,他高低要奉承一句傅将军英武。
啧,他就是这么没立场,他江哥哥和傅哥哥,做什么都是对的。
叶文瑜温文儒雅的喝了口茶,缓声慢道:“追风,傅将军和摄政王你更喜欢谁?”
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追风奇怪的看着叶文瑜,讷讷道:“一样喜欢。”
“那我换个问法,傅将军和摄政王,你更想成为谁?”
追风愈加困惑,迟疑道:“你...什么意思?”
“你同摄政王都是边疆人,虽然你们入京七年之久,却依旧未曾学会京中的生存之道,骨子里依旧带着边疆人的天真。对是对,错是错,黑是黑,白是白,是非善恶分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有什么不对?”追风难以理解的问道。
叶文瑜摇头笑了声,道:“没什么不对,但这里是长安,你们想在长安活的轻松,就不能以对错论是非。”
“哼,”追风冷笑一声,道,“那要像你一样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吗?为了收拢人心罔顾无辜之人冤屈,纵容下属徇私枉法就是京中的生存之道。”
叶文瑜并不怒,而是温和的看向追风,道:“在官场之中争斗,棋子是必不可少的。许樵风这种人,我本也没寄予厚望,只是尚且能用罢了,卖他个人情,换取他一两分忠心,需要之时让他帮我做些事,又有何妨?”
“你就不怕被他惹火烧身?”
“你看他连累到我了吗?”叶文瑜笑着反问,“许樵风这个人,我比你们更了解他,他做的那些事迟早会害了他。所以若是不能把自己彻底摘出来,我也不会留着他。追风,无论是官场还是战场,最首要的一点都是保全自身。”
“你...”追风一时无语,他着实看不起这种行径,甚至为许樵风生出了一些不值。但对方毫不掩饰他的无情,坦诚到让他无可发作。
“看不起是不是?”叶文瑜似是一眼看出了追风所想,笑道,“若是洵之也是如此呢?”
“你胡说什么?傅将军怎会和你一样?”追风脱口而出。
叶文瑜微微摇了摇头,笑道:“看来你们并不了解洵之。”
追风眉头紧蹙,一股无名火在心中生气,怒目瞪着叶文瑜冷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叶文瑜定定望着追风,平静道:“说洵之想让你听到话。”
“你…什么意思?”追风忽然哑了活,怔怔问出了声,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不安。他甚至想不管不顾的就此起身离开不去以诅咒自己听到听后面的话,可另一种强烈的欲望迫使他依然稳稳坐在交椅上,直直盯着叶文瑜。
叶文瑜翕动嘴唇,缓慢说道:“定远侯府是京中最大的世家,洵之是定远侯府唯一的公子。洵之,自始至终都是长安之人,他深谙长安的立足之道,比我们任何人都懂得为官之道。”
“傅哥哥和你们不一样!”追风猛然起身,冲着叶文瑜一字一句说道,“他不会为了权力不择手段!”
“他是和我们不一样,”叶文瑜道,“侯府位高权重,他无需不择手段便能获得权势。但侯府强盛至此,又岂会是黑白分明之地。”
追风眉头深皱,沉声道:“侯府和你们不一样,侯爷义胆忠心,侯府广有美名,绝不会祸乱朝野。”
“我们又何曾祸乱朝野了?”叶文瑜笑着反问,“陛下十四岁登基时还是一小孩,摄政王一个戍边将军回朝摄政,若我们真是祸乱朝野的佞臣,如今夏朝九州又如何会四海升平物阜民丰人人安居乐业?这么些年来,我们何尝没有为陛下尽心竭力?”
“可仅仅如此这又怎么能够?小皇帝要的是太平盛世,是人人平等,是无论身份地位性别皆能同桌而食。你说四海升平物阜民丰是不错,这确实离不开你们的功劳,小皇帝也时时感念你们,因此总是对你们心怀仁慈,对你们更是不薄。可你说的人人安居乐业人人从何而来?被困在后宅中的柳儿赵双燕几人难道也会觉得她们是在安居乐业?三秋若非是遇到了傅哥哥,后半生又会如何?可如今这世间多有不公,仍有人在遭受性别身份带来的本不该有的苦难。”
叶文瑜道:“世道本就是不公的,陛下生来是天子享万民敬仰,柳儿生来是贫民命如草芥,这难道公平?”
“小皇帝和王爷所作的就是为她们争取公平。纵使不能做到人人平等,也该尽力消除不公。”
“谈何容易,”叶文瑜轻描淡写的说道,起身慢步走到追风面前,望着堂外,道,“京中就这么大的地方,有人进来就会有人离开。长安膏梁锦绣之地,谁愿意离开?”
“那便强者居之,弱者离开。”
“何谓强何谓弱?”叶文瑜扭头看着追风,“庸碌无才之人只要有个好出身,便能位居人上。娼妓之子,纵有出将入相之能,也要屈膝人下。所谓强弱,看的也是家世背景权势。”
“但至少,小皇帝给了他们扭转命运的机会,小皇帝让有才之人不论身世性别均可参加科举,可你们却在阻挠。”
“我不是说了,长安就这么大地方,有人想进来,自然有人不愿离开。你们想以才能论强弱,可家世本就是强弱的一部分。就如追风你,追风你是强还是弱?若无洵之和摄政王的权势,单靠你自己的能力你能留在长安享受这无限荣华富贵吗?”
一阵见血,追风倏然沉默。
叶文瑜继续道:“你们想推翻权贵贱民的阶级差异,想打破男尊女卑的传统,你们想打破持续千年来的秩序,而我们却要维护的就是这个秩序。但我们维护的不只是我们几家的利益,还有侯府的利益,你的利益。”
叶文瑜望着追风,温和道:“追风,我们,并不是敌人。”
“我们,更不是朋友。”追风抬眸盯着叶文瑜,冷声回答。
叶文瑜闻言却笑了,道:“那我再问你一遍,摄政王和洵之,你更喜欢谁?”
追风皱眉,道:“与你何干?”
叶文瑜微笑道:“摄政王虽和我们不和,侯府却和我们相交甚密。追风你若是不进入官场,自然无所谓。可若你进了官场,我总需要知道你的立场。”
“王爷。”追风冷声道,“无论我进不进官场,王爷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
“这样啊,”叶文瑜微微叹了口气,“看来洵之是要失望了。”
“你什么意思?”
叶文瑜摇了摇头,看了看堂外天色,道:“时辰不早了,啊洵想来在等着你回话,”叶文瑜对门口一下人招了招手,那人手中捧着一红木长匣子,走了过来,叶文瑜拿过匣子,递给追风,道,“并州之事是我不察,为阿洵添了许多麻烦,这只簪子便当是我的赔罪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