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常年被囚禁在一处破庙里,双腿无力,少言寡语。在山上走着走着就要原地摔跤,彩姑也不管她,头也不回自己走自己的。反正总有人要管她的。果然小圆跟着姐姐寸步不离,只要姐姐腿软一摔,马上要上去扶,小圆摸到姐姐的手,又揉着搓了几下,说道,【姐姐,你的手好凉。】
彩姑偶尔回头,小和穿着合身的布衣,没有配饰,只素素的扎着干净的辫子,那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倒像什么贵气的大小姐似的。小圆和她说话,她虽不怎么爱说话,但次次有回应,小圆这孩子对姐姐毫无边界,总是上下其手,小和也不抗拒,都随了她。
不知道是不是秋夜太凉。寂静的山里,总有小和的咳嗽声,不管小圆怎么捂,她的手总是很凉。山上有供猎户休息的小木屋,那屋破破烂烂,柴火堆添了烧,烧了添。彩姑不知去向,小圆在门口捡柴火,小和眯着眼睛,总看不清路,摔倒让树刮了一下,她没吱声,摸着手爬了起来,只听见小圆跟山猪似的撞过来,【姐姐!你怎么样!】
小圆怀里抱着柴,就算姐姐不吱声,她也宝贝得紧,慌慌张张就跑来了,忙把姐姐扶进小木屋。那小木屋没有烛火,只有隐隐的月光透过破烂的木窗打进来,照得面前的人一片朦胧。小和手掌有血,小圆皱着眉细细看着,抬头见银色的月光洒在姐姐脸上,雾蒙蒙的,更好看了。
小和并无表情,姐姐看着冷冰冰的,可小圆总觉得她十分温暖。小圆一边想着,一边拿出水壶,替姐姐处理伤口。那朦胧的月光底下,小和看着她忙碌,那无人在意的十七年里,只有一尊木神像与她作伴,那木神像笑眯眯的并不说话,小和也不说话。她张了张口,又咽下了,可她明明将话咽下了,却不知不觉,喊了她的名字。
【小圆。】
【嗯?】
小圆下意识的回应她,姐姐的呼唤好像是她习以为常的事,她低着头替姐姐包扎好,并没有关心姐姐想说什么。只是话到嘴边,又不得不说了,小和的声音轻轻的,很好听,像清风拂过山岗,像明月照入湖江,【你是不是有事找她,我可以帮你。】
【有事?谁啊?你说师父?】
小圆不一样,她炮语连珠一顿说,心中仍关心姐姐的伤势,她这样瘦弱,总是摔倒,要什么时候才能补好身子呢?
小圆一心二用,接着又说,【是有事来着——姐姐你放心,师父不是坏人,有我在,她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姐姐就是她最大的事,哪还有别的事呢?
小圆处理好姐姐的伤口,又捂了捂姐姐的手,那手还是冰冰凉凉,于是抱着柴蹲下生火,那火生不起来,她更顾不上解读姐姐的话了,只听姐姐又问,【是不是很重要的事?】
【是啊。】小圆安慰道,【师父铁定是挖人家地里的东西去了,我离她十里地都能听见她穷得叮当响的声音。不过伏牛姑姑给我的零用钱我都攒着呢,肯定不让她知道!】
小和一愣,她到底在说什么。彩姑三番五次赶她,她笑呵呵的就是不走,只围着自己转,可小和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帮到她什么,如今问了也是白问。她看了看忙碌的小圆,又翻开手看了看手中的布带,小圆什么时候替她包扎好的,她竟一点没注意。小和抬头看看窗,那银白的月光打在自己身上,她往旁边挪了挪,那光还打在自己身上。她伸出手接住那月光,就好像……
是月光一直在找她。
彩姑推开木屋,小圆正蹲在地上搓火星子,再看小和,这丫头话少,心思重,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小和见彩姑进来,虽对她有戒备,但骨子里的礼节改不了,便站了起来,叫道,【前辈。】
小圆的火还没生出来,屋里黑漆漆的看不见,但并不影响彩姑把一碗颜色就奇怪的汤汤水水放在桌上,小和那不祥的预感还没上来,就听彩姑说,【喝了。】
彩姑对小和并不温柔,虽然隐约知道结局如何,但小和从不一开始就买她的账,【我不喝。】
【我让你选了么?】
小和往那碗里一看,那碗底似乎盘着一条大蜈蚣,像是还在动,她的脸一下子比月光还要惨白了,彩姑见状,像是要安慰,但说出来又成了,【你想吃也不行,这个还要留着我下次用。】
小圆蹲在地上,笨手笨脚的生不出一点火,折腾得额头上都冒汗了,根本没来得及为姐姐保驾护航。彩姑对小和有种奇怪的血脉压制,小和心中不安,但不想失了气场,只好强装镇定,挤出三个字,【我不喝。】
彩姑不满的看向她,这死丫头就是嘴硬得很,早晚都要妥协的事,她非得吃点苦头才高兴。于是彩姑骂道,【才说我是拿你试药的!你以为跟着我白吃白喝么!】
小圆这才回头,姐姐一向寡淡,突然就被惹急了,冲彩姑说道,【我白吃白喝什么了!】
那言下之意,就是跟着彩姑,过了几个山头,油盐不沾,滴水未进,心中不知怎么埋汰她呢。小圆见势不对,站了起来,都还没熄火呢,只见姐姐火上浇油,接着抢白一通,【谁要跟着你了!】
彩姑本来就是块爆碳,即点即燃,一点就炸。小圆还没反应过来,突然感觉一双有力的手将自己一拎,接着就被扔出屋外,那山林里的天空转了好几圈都没停下来。等小圆眼前不转了,踉踉跄跄跑去推门,门都让彩姑栓上了。
小和话一出就后悔了,彩姑是她的救命恩人,就算不是,也是她的长辈,于情于理,也用不着和她犯这个冲,但彩姑老也想惹她似的,小和总能被她牵着鼻子走。见彩姑气势汹汹,小和有服软之意,但彩姑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低沉着声音,更吓人了,【没大没小。】小和下意识退了几步,彩姑只拿起桌上的碗朝她逼近,那气势架得小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那小木屋不大,小和退了两步,就摔在草垛子上,彩姑并不怜惜她,狠狠捏过她的下巴,还威胁道,【还和我顶嘴!再犯这个毛病,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刚刚还保证说有自己在师父不会拿姐姐怎么样的小圆从没有窗的窗户翻进来,还没落地就看见姐姐被彩姑堵在墙角的草垛子上喂药。
【姐姐!】
小圆朝姐姐扑腾过来,但她并不是彩姑的对手,彩姑随手照她脑门一推,小圆又天旋地转了起来。彩姑放开小和,小和呛了几口,坐起来咳嗽,彩姑兀自抽出一条手帕,将手上一条大蜈蚣包了进去,小和一边咳嗽一边看着,不敢忤逆她。小圆扶着桌子晃来晃去,刚刚站稳,又见彩姑抓过姐姐的胳膊,接着在她肩上按了按,最后又探了探她的额头,皱着眉说着什么,她们谁也听不见,又谁都不敢问。
彩姑沉默着坐下,小圆见姐姐有些狼狈,这才重新拾起自己的战斗力,替姐姐打抱不平起来,【师父!您这人怎么这样啊!】
【我怎么样!去生火!】
【哦。】
小圆并不是彩姑的对手,小和知道她是指望不上了,彩姑在的时候,更加寡淡了,一点声响也没有,只剩小圆不停的说。
第二天正午,她们进了一座小城。
正午的阳光刺眼,照得小和惨白没有血色。十七年的光阴里,她很少晒到太阳,那阳光打到她脸上,她皱着眉闭起眼。彩姑朝她看去,瘦弱的少女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有活力。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城,有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呆呆站着不动,直到有人撞到她,她才不安的往旁边一让,嘈杂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里,她下意识瑟缩在路的一旁,没有往前走。小圆守在她一旁,没有催促她,只关切的看向姐姐,跟她一起皱着眉。
彩姑朝她二人走去,这才注意到小和手上的布带,她抓过小和的手,拆开布带看了看。小和的伤好得慢,过了一晚上,也没有愈合的迹象。彩姑一边替她扎上,一边又碎碎念起来,小和听着像是,【开始了,开始了……】
彩姑没钱,但仍找了个茶摊落座,并指使小圆去买几个馒头。那茶桌上,只剩彩姑与小和相对而坐,又相对无言。彩姑给自己倒了杯茶,小和扭头看着热闹的街景,恢宏的建筑,匆忙的人群,冒着热气的面摊,人们喝茶赶集低头赶路,这对小和来说,都太新鲜了。
只是彩姑不饶人。
小和听见“咚咚”两声,她转过头,彩姑推过来一本册子,说道,【这是师门心法,拿回去好好看看,别断了我山门绝学。】
彩姑话刚说完举杯喝茶,茶都还没喝上一口,只见那死丫头冷冰冰将册子推了回来,自己的火都才刚上来,她就对症下药似的说,【我不认字。】
彩姑终于没了脾气,她本想生气,又想着那丫头过去的年岁里,饭都吃不上,怎么可能让她读书识字呢。这么一想,又不好与她生气,于是暂且将气压了下来。彩姑本该心疼那丫头的,只是小和就爱与她唱反调,没规矩也不讲体统,更别说态度了,不尊师也不重道,实在是越想越来气,于是最后也不肯放过她,还是要呲她一句,【文盲!】
小和撇撇嘴,并不想和她犯冲,正逢秦府门口有人施粥,二人都好奇看了过去。彩姑敲了敲小和的脑壳,命道,【病秧子,去要两个包子。】
一会不到,小和就一大堆外号。但她身体很诚实,还是站了起来,本想在心里编排她的,不知为何说了出来,【哼,穷鬼。】
一阵可怕的死寂,小和惊恐的转头,见师父一记眼刀过来,急忙解释,可惜嘴笨得可以,【我没想说出来的……】
小圆回来的时候,只见姐姐捂着耳朵泪光闪闪。她叹了口气,一会儿没看住,姐姐又自己挨上去讨了个皮痛。
好好的姐姐。
为什么要长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