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执手相望,末了脸上露出笑意。
不多时,门外忽地传来敲门声,是宋予呈。
宋予呈见到章复池,无波无澜,只轻轻一瞟,复看向俞沉眠。
“俞沉眠,随我来一趟吧。”
单刀直入,俞沉眠已然猜到他来此的原因。
书房内,墨香四溢,使人如临书海。
俞沉眠站在书桌前,忽地忆起刚来书锦斋时,也是在书房,她冒犯先生,面临被逐出书锦斋的困境,只是当日侥幸逃脱,今日还是要面临一样的境遇。
俞沉眠心底生出无限感叹,无论做出怎样的努力,结果还是一样。
“俞沉眠,你……知道我找你所为何事?”
宋予呈面目清尘,话语清润,坐在前方,正如不可冒犯的谪仙。
宋先生不沾世俗,专心治学,他在姐姐的死中有没有起到推波助澜的力呢。
俞沉眠晃了神,面露茫然,道:“宋先生,可否先回答我的问题。”
宋予呈眼里一派自然,正色道:“你说吧。”
俞沉眠从怀里掏出一块紫帕,小心翼翼抚摸,极近留恋,看向宋予呈,道:“宋先生认识这块手帕吗?”
其实这个问题等同于问他认识俞未青吗?
宋予呈眼底蕴开一抹异色,可面上和煦温和。
面对这块手帕,罗时安激动难忍,宋予呈却清冷自持,谁深爱姐姐,一眼便能看出。
宋予呈凝眸,缄默半晌,道:“认识。”
俞沉眠睫毛轻颤,颤抖道:“我姐姐与你是何关系?她是怎么死的?”
宋予呈眸底渐渐涌现悲伤,却克制着声音,道:“我与你姐姐互相爱慕,后来,因我忙于案牍之事,侍奉母亲,诸事杂多,与你姐姐有缘无分。”
“那后来呢?既然你们分开了,为何章夫人还要害我姐姐?” 俞沉眠遽然提声,溢出愤怒。
宋予呈似是疑惑,又似震惊,道:“你姐姐疾病缠身,她熬不了多少时日,怎会与章夫人有关?”
“她亲口所说,寒冬腊月骗我姐姐上山,挨冷受冻,至此落了病根,就是她害我姐姐!”
俞沉眠激动得发颤,双眼猩红,忽地想通了什么,看着宋予呈的眼睛溢满恨意,怒道:“章夫人莫不是为了章二小姐谋害我姐姐,当时你与我姐姐相爱,章二小姐如何能介入?”
俞沉眠的声音震天动地,带着十分肯定。
宋予呈眸底闪过愕然,倏忽间蕴上一层冰雪,道:“怎么可能!章夫人不会害未青!”
又冷眼看着俞沉眠,隐约夹杂责备,道:“你心思太深,我知道你不能接受未青去世,可不论如何总得查明原因,将罪责强加于人,不该是书锦斋学子的作风。”
面前的人义正词严,端正有礼,谦谦君子大概如是了。
可俞沉眠面上闪过轻蔑,唇角勾起一抹嘲讽,道:“章夫人说我姐姐痴缠你,真是荒谬,你间接造成她的死,这样的人不值得她痴缠。”
光影渐渐落下,屋内阴沉黑暗。
宋予呈隐在黑沉里,面容不明,可他缓缓垂下头,似乎一切活力随之殆尽。
只余俞沉眠的哽咽声,凄惨无比。
宋予呈眉头紧皱,眼神空洞,似是陷入回忆,倏地神情一变,不可置信般抬头,一阵寒意从脊背窜上来,凉透身心。
半晌,他轻声道:“如你所说,章夫人并没直接害她,若想报仇,便冲着我来,我是一切祸端的源头。”
俞沉眠轻笑,道:“你这是承认了,为一人的幸福,害了另一个人,难道普通人的命真如草芥般轻贱吗?”
“我不会就此放手的!”
俞沉眠轻吼,扭头便走。
“沉眠!” 宋予呈蓦地止住她的步伐。
俞沉眠下意识顿住身形,梗着脖子没回头。
宋予呈目色苍凉,道:“你的身份已然暴露,书锦斋已容不下你,你尽早离开中苏城为好,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俞沉眠发出毫不在意的笑,道:“不劳先生挂心,中苏城我自然是要离开的,可该做的事我也不会罢手的。”
俞沉眠毫不挂念离开,决绝的背影一闪而过。
宋予呈隐在黑暗里,眼角隐有泪光闪过,就如雕塑般静止不动。
浮现出多年前的一幕,俞未青与罗时安携手同行,言笑晏晏,表面的欢愉挡不住她苍白如纸的面色。
可当时的他年轻气盛,俞未青沉着脸同他告别,告诉他她另有所欢,他受母所累,官场之责,没作挽留。
细想之下,破绽良多,他们情比金坚,当日俞未青眼含热泪,她怎么忍心同他诀别,定有不得已的理由。
而那个理由……,宋予呈不愿揣测章夫人,但俞沉眠言之凿凿,章夫人雷厉风行,宠爱子女,为了章晚漾什么事做不出来?
宋予呈目色晦暗,面上蒙上一层阴郁,孤坐良久,他的心生发许久未有的酸疼,这种感觉只有想起俞未青才有,他自以为放下了,可事实告诉他,一旦遇见了那个人,她就是独一无二的。
宋予呈落下一行清泪,在夜幕里竟也折射出一缕心酸。
俞沉眠红着眼回到雅安阁,才一进屋,便被章复池抱住。
俞沉眠心绪不稳,姐姐的死,她尽量不牵扯到章复池,可如今她心里生出不公平。
为什么姐姐去世,她深爱的人毫无留恋,人人弃她如敝履。
不管罗时安的话是真是假,他与宋予呈都脱不了干系!
现在,面对章复池,她忍不住将章府人的罪牵扯到他身上。
忍不住去想,若是章夫人最疼爱的儿子,出了什么事,她会如何痛哭流涕,生不如死,让她付出惨痛的代价。
可回到现实,面对挚爱她的人,她怎么忍心对他下手。
但是姐姐怎么办?
俞沉眠的心被撕扯得四分五裂,为了姐姐,为了章复池。
她纠结,原来从一开始,就该远离章复池 。
俞沉眠伏在他肩上,泪水一滴滴落下,晕染在浅色薄衫,逐渐形成一团湿雾。
肩头湿意触到肌肤,深入五脏六腑,章复池眉头轻蹙,轻声道:“阿眠,宋先生说什么了?”
俞沉眠觉得这样的称呼格外悦耳,在她伤心之时,及时关心劝慰。
俞沉眠低声道:“没什么,只是不能留在书锦斋了。”
章复池眸光一闪,轻握俞沉眠的胳膊,目光炽热,道:“我去找他,你既喜欢留在书锦斋,那便留!”
章复池竟转身便要冲出去,俞沉眠眼皮一跳,忙不迭拽住他的手掌,急道:“你别去!”
“不要担心,悠悠之口不怕堵不住,凭章府的权势地位,无人敢透露你的事。” 章复池反手轻握俞沉眠,声音清润,如泠泠泉水,环佩玉石。
章府的权势地位……
俞沉眠心底一沉,凭章府的权势地位,谁会怕。
权势滔天,欲壑难填,他们愈发肆无忌惮,不惜牺牲无辜的人。
俞沉眠的心漂浮不定,稍不留神便会直堕深渊。
章复池以为她害怕,直道:“我去和宋先生说,我和娘说,不惜任何代价,我会说服他们的!”
章复池眉宇间尽是关心抚慰,瞳孔里映着俞沉眠,全身心都是俞沉眠。
俞沉眠眨了眨眼,眼泪猝不及防滴落,直直滴在章复池手背。
章复池的手猛地一抖,眼泪蕴开浓烈的哀情。
他急道:“阿眠,别害怕。”
俞沉眠吸口气,松开他的手,泪眼朦胧看着他,眼底交杂着复杂情绪。
章复池手里一空,那滴泪滑落下去,坠地无声,正如他的心,空落落。
他眼皮轻跳,问道:“怎么了?”
俞沉眠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水,源源不断,她抑制着喉咙处的呜咽,哽声道:“在你们看来,普通人的命不值钱吗?”
章复池一头雾水,心里却涌上慌乱。
“章府有权有势,所以便能为所欲为,是吗?”
俞沉眠蓦地哭出声,双目通红,清丽的容颜美得惊心动魄。
“宋先生究竟与你说什么了?” 章复池轻声低喃,伸手欲要替她擦泪。
俞沉眠猝然转头,避开他的手。
章复池的手顿在半空,面前便是她的侧脸。
俞沉眠后退一步,与他彻底拉开距离。
章复池隐约觉得她的反应,与他适才的话有很大干系。
章复池沉吟道:“章府权势再大,也只是空中楼阁,一朝倾覆,万人践踏,权势在手,需得警惕,步步为营,却不能踩着人命上位。”
“是吗?章公子所说所做句句不违本心吗?”
章复池听见生疏的“章公子”,眉眼微沉,道:“你究竟怎么了,句句夹枪带棒,我娘她为人确实霸道专横,但不会做害人的事,你心中有事,不妨直说。”
俞沉眠咬唇,心中委屈更甚,“你如何为你娘作证,也改不了她害人的心!她自恃位高权重,威逼我姐姐,害死了我姐姐!”
章复池眉头紧蹙,拧头沉思,道:“你姐姐?你姐姐去世了?”
“我娘怎么会害你姐姐?”
俞沉眠抬袖擦泪,下一秒将章复池推出去,道:“我的事不劳你挂心了,我姐姐的事我不想多说,你出去。”
身前的一双手用尽全力,狠了心不想见他。
章复池被迫后退,却想问清楚,想解释更多,他忙道:“阿眠,你姐姐的事我并不知情,你这样无济于事,我们一起谈谈好吗?”
俞沉眠面不改色,将他关在门外。
一道门将他们隔开,章复池只身而立,身姿颀长,面上布满愁绪。
他抬手敲门,按捺着脾气,近似于轻哄,道:“阿眠,你不开门,我便一直在门外陪着你,等你愿意交代一切,再让我进去,可以吗?”
寂静无声,耳旁风声轻拂,扰乱他的心绪。
章复池继续絮叨,道:“阿眠,你不开门我便一直等了。”
门内,俞沉眠靠在门前,轻闭双眼。
本不想牵罪于章复池,可他说的话太让人神伤,引起她心中的痛。
或者说,这件事是永远解决不了的,章复池既生在章府,那他骨子里的谦卑观念、权势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即便他口中所说,人命至关重要,可紧急关头,他依旧会凭本心而行,也就是他十多年生存的准则。
俞沉眠轻抬眸,眼底情绪翻滚,轻喃道:“随你。”
一种她能听见的声音,却透不过门外,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将自己的想法扔出来。
她全身乏力,靠在门上轻微阖目,后又直奔床榻而去。
脸已麻木红肿,泪水黏糊在脸,她合衣躺在床上,睁开眼,是姐姐的笑颜,闭上眼,是姐姐的声音。
俞沉眠猛地拽过被褥,将自己掩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