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概,是我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吧,升学换班,他是我的新老师。”
客厅里,迟了了蜷坐在她的蛋壳椅里,双手抱膝,目光空空地望着已经黑漆漆的窗外。
周默坐在她旁边,听着这话,从没有哪一刻像此时这么后悔。
他看着迟了了望向窗外的脸——客厅的灯光落在她白净无瑕的脸上,显得那双黑褐色的瞳仁更深了一些。
那样纯粹,又那样脆弱。
脆弱得,让他忍不住想要越界一回,将她揽入怀中……
好在理智在手指将将触碰到她发丝的瞬间便及时觉醒过来,他倏地收回手,手指紧紧攥起,藏到身后。
“对不起。”他低声道,“我不该问的。”
迟了了听到这话却轻快地笑了:“没事,其实他并没有像今天那个人那么过分。而且虽然当时我还什么都不懂,但也感觉到不舒服,回家就跟我妈妈说了。然后,我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她看向周默:“你知道,我今天在派出所为什么跟那个小女孩说那些话吗?”
周默摇摇头。
“因为,当年我爸爸妈妈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们说,信任一个人并没有错,更何况那人还顶着‘老师’的头衔,错的是辜负了信任的人。
“今天我听见那个小女孩的爸爸妈妈说她是因为贪吃才被人欺负,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不对的。
“作为父母,他们疼爱她,这毋庸置疑,可是他们却不知道,虽然现在看来这件事已经结束,但等小女孩渐渐长大,性别意识慢慢成熟,这件事会在她心里越来越清晰,怎么也忘不掉……
“到那时候,他们现在说的话,就会变成一枚钉子,在她心里越扎越深。”
“……所以,你想现在就帮她拔了这颗钉子?”周默问。
“没错!”迟了了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就像当年我爸爸妈妈帮我拔了钉子一样。”
事情已经过去近二十年,当时的她连十岁都不到,如今很多细节,其实都已经记不清了。
可正如她所说的,与那些日渐模糊的背景截然相反,随着她一点点长大,当初她尚且懵懂的那一幕却始终定格在那里,甚至如同被时光不断打磨的铜镜,愈发清晰。
即便那人的面貌已模糊不清,即便那几年里别的事情也都忘了,可那件事,她却一直记得。
不过好在,被记忆一并留存下来的,还有爸妈的话。
听老师的话没有错、爱吃糖果也没有错,我们只是在还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年龄里,信错了人。
错的是辜负了信任的人,而不是付出信任的人。
“可惜,当年我妈妈还跟我说了一些话,今天走得太急,我没来得及跟她说。”迟了了又说。
“什么话?”周默问。
“她告诉我,虽然信任一个人没有错,但我需要学会去分辨一个人是否值得信任。‘信任’不应该是盲目的,相反,它其实有很多智慧。不过,这也很难,可能需要我用一辈子去学会。”
周默低下头,良久才叹道:“你妈妈,是个很有智慧的人。”
这话显然深得迟了了之心,她仰起头,又露出那副小嘚瑟的模样:“那当然!”
周默看着她这小表情,终于抿起唇,放下心来。
-
送走迟了了,周默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目光定定地落在那个几乎成为迟了了专属、此时已经空荡荡的蛋壳沙发椅上。
他就这样看了很久,之后才慢慢拿出手机,点开前一晚自己刚换上的新头像。
Q版的人物头像,黑褐色的头发、细黑边眼镜、绷得笔直的唇线……寥寥几笔,便将他的样子勾画得惟妙惟肖,呆萌之余,又透着股虚张声势的严肃。
手指点开右上角的三个点,更换头像的选项立即跳了出来,大拇指挪过去,又在即将触碰上的前一秒停下……
如果没有刚刚听到的事情,周默或许可以继续试探和暗示。
可此时此刻,他有些拿不准了。
现在,还是个合适的时机吗?
就在这时,空气中突然响起一串奇怪的声音,让正在沉思中的他冷不丁吓了一下。
“玛卡巴卡阿卡哇卡米卡玛卡,呣——”
十足古怪的歌词一通乱打,将周默纠结的心思瞬间搅得七零八落,他循着声音找过去,没费多大工夫便在蛋壳椅的缝隙里找到了唱得正欢的手机。
揪着迟了了新换的毛茸茸手机壳上的一缕毛,将手机艰难地拽出来,他翻过来一看,不期然怔住。
屏幕上显示的,是个红头发男生的卡通头像。
刚看过自己头像的周默一眼就认出来,这个头像,同样出自迟了了的手笔。
而头像下方显示的,还有一个看起来十分亲昵熟稔的昵称:
许孔雀。
不费吹灰之力,周默便想到了这人是谁。
他眸色微微一沉,就这么看着来电界面,许久没有动作,直到那边耐心耗尽,将视频请求挂断。
可就在他要放下手机时,视频又再次响了起来。
周默不禁有些烦躁,看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头像,仿佛看着自己的仇人。
实在受不了了,正要将手机放回原处当不知道,他又突然改了主意,转而把手机举到面前,仔细寻了个角度。
然后,接通了视频。
“迟三三,你可算接了,闯闯跟我说——”
视频一接通,对面的人还没露脸便已经传来声音,与此同时,红发俊颜的一张脸忙不迭地凑过来。
可等看到接电话的人,说到一半的话又猛地刹住。
周默看到镜头里的年轻男人先是一愣,随即目露茫然,似是点击屏幕又确认了一下,而后脸色一变,凶狠地瞪着自己。
“你谁啊?这是迟了了的手机,为什么在你手里!”
周默不动声色:“我是周默,她手机落这儿了。”
“周末?”对面许愿眉头皱起,“哪个?我还周一呢!”
“……”
周默差点没一个抬手给他挂了。
但忍了忍,他又说:“我住801。”
许愿眨眨眼,顿时恍然大悟:“哦,我租客!”
对于这段关系,周默不想接话。
“但她手机为什么在你这儿?”许愿也无意纠结,又把话题扯回迟了了身上。
“……”周默怀疑自己刚刚的话都白说了。
“她把手机,落我这儿了。”他一字一顿,又重复了一遍。
许愿完全没工夫在意他的态度,反而抓住他话里的信息,神色一凛,沉声反问:“她经常来你这儿?”
“嗯。”周默眉心一动,状似无意地发出一声轻嗯。
果然,视频里的男生脸色更难看了。
“你俩很熟?”他眯起眼,眼尾的肌肉都在微微跳动。
周默闻言笑了,像是在说:这还用问?
许愿更加咬牙切齿,连声音都透出危险,仿佛下一秒就要提着刀从视频里钻出来:“把手机,给她送回去,现在!立刻!马上!”
-
901大门被敲响的时候,迟了了正抱着相框整个人缩成一团,蜷在沙发角落里。
听到敲门声,她睁开眼,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又愣了几秒,才完全清醒过来,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
“还差1分钟,留到下次的5分钟里哦。”她吸吸鼻子,对怀里的全家福说。
然后抬手擦净上面的水渍,又放下照片拍了拍自己的脸。
等完全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了,她才起身迈着轻快的步子往门口走去。
“周默?”一看到来人,她不禁有些错愕,紧接着又看到他手里举着的自己的手机,“啊,我把手机落你家了!”
这时,不等周默应声,许愿阴恻恻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迟,三,三?我的话,你当耳旁风了是吗?”
听到这声音,迟了了整个人蹭地一激灵,立即瞪眼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周默拿在手里的手机。
周默手腕顺势一转,原本背对着她的手机便转了过去,露出屏幕上许愿皮笑肉不笑的脸。
而下一秒,这脸一垮:“把摄像头给我转过来!”
谁要看那个男租客的丑脸!
“哦哦哦!”迟了了赶紧接过手机,调转摄像头。
等小框里出现她的脸后,迟了了才捧着手机笑嘻嘻开口:“许愿,你今天醒这么早呀?”
“少谄媚!”许愿表示不吃她这一套,可看见迟了了脸上的创可贴,神色又忽地一冷,“你脸上的伤,是那傻逼打的?”
迟了了摸摸脸上的创可贴,嬉皮笑脸:“没事,医生说都快愈合了。”
许愿这才算缓了缓神色,又隔着屏幕却像在现场似的,侧过脸对手机后面的周默丢了句:“好了,后面这位租客,你可以走了。”
迟了了和周默闻言四目相对。
“那……再见?”迟了了抬手抓抓。
周默咬了咬后槽牙,垂眸瞥了眼她的手机——里的红毛,转身离开了。
“谢谢你把我手机送来呀!”对着他的背影,迟了了又补上一句。
周默闻声止步,忽然回过身来:“怎么突然这么客气了?”
“诶?”
迟了了一蒙。
……什么叫“突然客气”?
她一直这么有礼貌的好吧!
可不等她为自己申冤,对方已经又转身过去,下了楼梯。
“迟,三,三?”这时,手机里许愿再次慢悠悠开口,语气和煦,“你们已经熟的,连‘谢谢’都不用说了吗?”
“啊?”迟了了的目光立刻从周默背影消失的地方收回来,对着屏幕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一边说着,一边回身进屋。
……
“你呀你,让我说什么好?”视频里,许愿恨铁不成钢地点着手指,仿佛要把屏幕戳破,“交代你多少次,少跟来历不明的人瞎聊,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怎么就记不住呢?”
“周默不是来历不明的人。”迟了了无奈地反驳,“我见过他家人跟朋友,也知道他是跟外婆一起长大的,还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什么!你已经见过他家人了?!”视频对面许愿更炸了!
“……哈?”
迟了了怀疑地看着他:这人是不是在国外待久了,脑回路不对了呀,怎么说起话来硬是搭不上线啊?
许愿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好,我不管你跟他现在什么进展,总之,就此打住!STOP!”
迟了了不乐意了:“凭什么呀,我有交朋友的自由!你都跑去国外了还想管我,神经病吧你!”
从小到大,因为两家关系好,两人又几乎同岁,许愿作为“哥哥”便一直被双方家长叮嘱,要好好照看迟了了这个“妹妹”,而一向浑小子的许愿竟然也破天荒地照做了。
这一“看”,便是从小学到初中,从高中到大学。甚至大学俩人都不用届、院系也隔得十万八千里远,他也还是会隔三岔五地跑去迟了了那边,“慰问”她的室友、朋友。
当然了,在长达二十多年的“照看”里,这位天赋点为“自恋”的“哥哥”,也毫不留情地掐断了迟了了身边的,所有桃花。
所有!
“我就算跑到外太空,我也得看着你!”许愿说,“这我爸说的,你不服找他去。”
迟了了朝他翻了个白眼:“你这时候倒是听二爸的话了?”
许愿一噎:“……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那你还是别‘为’了!”迟了了怼起他来毫不手软。
许愿自知说不过她,直接一锤定音:“行了,这么说定了。”
“不是,谁跟你说定了啊?”迟了了差点揭竿而起。
许愿却不给她再辩驳的机会,直接转移话题:“闯闯跟我说,你今天下午见义勇为闹到派出所去了?”
说起这个,正生气的迟了了可就不气了,将头发一甩,满脸得意。
“嗯哼!”
“嗯哼——”许愿冷冷地重复一遍她的声调,目光定定地看着她,“迟了了,你胆子挺大啊。”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迟了了脸色一垮:“你怎么也这么说?”
“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