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拍卖会结束已经过去五日。

据兰德尔报告，这五日里，萝拉不是在翡翠城的公共图书馆里翻阅报刊和研究新的魔法师守则草案，就是去逛街购物，买的多是魔法道具、食物、各种服饰和书籍，还去剧院看了新上演的《爱人来信》，据说还预定了《舞蹈》的票。

她还真是悠闲。

这么想着的时候，克莱斯特正坐在翡翠城魔法师协会的贵宾室里，他对面则是协会的会长，已经六十九岁的海克特·海曼侯爵，一个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魔法师。

事实上，他会在公会议前来翡翠城，最主要的理由便是海克特·海曼几个月前向他发出的私人邀请，这几日也一直是海曼在招待他。

“不知道您考虑得如何呢？”海曼呷了口茶，慢悠悠地问。

“我很喜欢您的这座城市，非常出色，是我见过的魔法化程度最高的城市之一，可谓是无法再重现的奇迹。”克莱斯特不再走神，却也回得答非所问，他夹起一块方糖加进茶里，不知是故意或无意，汤匙搅拌时碰撞到杯壁，发出了清脆的“叮叮”声。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话锋陡然一转：

“您建造它的初衷就是毁掉它么？我相信您比谁都清楚，倘若您的魔法阵真的构筑完成并启动，这座城市极有可能会被直接摧毁。”

这几日，海曼亲自带着他游览了这座城市的地下，尽管没有明说，但他能领会到，海曼为这座城市打造的“城市系统”，那些弯弯曲曲的地下通道，那些禁止通行的隐蔽区域，还有那颗足以支持整座城市的大型魔石……这就是个由无数个小魔法阵组成的、尚未完成的巨型魔法阵。

“我已经为这座城市付出太多了，”海曼笑得很慈祥，“最后收取一点报酬应该不过分吧？”

克莱斯特赞许地说：“您比您看起来要疯狂得多，不敢相信路加当初竟然没有招揽您来我们白梦塔。”

“年轻时的我有太多不足了，您的老师总能做出明智的选择。”

“我很好奇，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这个嘛……该说是与生俱来吗？”

海曼以某种怀念的语气回答，他的食指无声地轻敲在椅臂上，一下一下地将他带回到久远的记忆里：“从我能记事时起，我就觉得我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我是放错的拼图，弹错的音符，突兀的污渍……我不应该降生在这里，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我的父母，我的爱人，都在那里等我。”

克莱斯特记得他并非孤儿，但他的确一直未婚。

“这种想法很古怪，对我‘这个世界’的父母也并不公平，所以后来我刻意遗忘了它，像‘这个世界的人’一样生活、学习、工作……但它始终像我的影子一样跟着我，我没有办法不去想，假如我并没有降生在这里，而是在正确的地方……”

最初，他只是想让这座城市变得更加接近他幻梦中的“那个世界”而已。

“我已经老了，变得身体虚弱，老眼昏花，记性也大不如前……我能清晰地感知到，死亡离我并不遥远。”海曼摩挲着椅臂前端凸出的装饰，又用力握住，他年轻时的锋芒与傲气早已被岁月磨蚀殆尽，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仅凭他自己根本无法构筑出能打破世界隔阂的魔法阵，他需要的是像克莱斯特这样的天才，“但我不甘心啊——我只是想要回到那个世界，回到那个正确的世界而已。”

另一个世界吗……

不知怎么的，克莱斯特想起了葛莉泽尔达为他作出的预言。他看向老人的眼睛，问：

“即使它可能根本不存在？”

“即使它可能根本不存在。”

海曼正要说下去，一阵敲门声忽地响起，是海曼的秘书迪伦。他进来后先是神色古怪地看了眼克莱斯特，而后才报告说：

“海曼大人，有另一位克莱斯特大人来访。”

这下，海曼和克莱斯特都愣住了。

协会的会客室内，伪装成拍卖会那天的克莱斯特的爱丽丝正若无其事地坐在软椅上。

很不对劲。她想，他们的反应并非她想象中的警惕或震惊，而更接近于遇到了无法理解的事情时的困惑。

难道被发现了？但如果是这样，她现在应该在监狱里。还是说，发生了什么她预料之外的事情？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便走进了会客室，身后则是刚才将她引进会客室的年轻秘书迪伦和另一个面生的青年，也是秘书吗？她想。

“我是恩莫拉魔法师协会的会长海克特·海曼，久仰大名，克莱斯特大人。”

“久仰大名，海曼先生，我是克莱斯特。”

发出问候的同时，海曼也在心里评价着这位“克莱斯特”。

几乎能说是无可挑剔的变形，连声音也模仿得很到位。他颇为赞叹地想，就连问候的话语也差不多，只在语气和神态上有些微差距，是太紧张了吗？

他眯着眼，不留痕迹地瞥了一眼这位“克莱斯特”的手背：那双白手套之下，会是变形魔法留下的印记吗？

能将变形这种高阶魔法掌握到如此熟练的地步，这个“克莱斯特”到底是什么身份？

海曼在“克莱斯特”对面坐下，不动声色地问：“您怎么会突然来我们翡翠城呢？据我所知，很快就到公会议召开的日子了。”

见对方并未怀疑，爱丽丝松了口气，学着克莱斯特当时的口吻，以不紧不慢的语速说：“我听说有一条默尔莱时期的项链出现在了这里的拍卖会上。”

“您一定买下来了。”

“我买神殿的东西做什么？”爱丽丝挑挑眉。据闻神殿与白梦塔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她拿不准克莱斯特对神殿的态度，但事实就是，他没买。

“是我孤陋寡闻了，我并不知晓。”海曼微微笑着，直接切入了正题，“那么，我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呢？”

爱丽丝扫了眼海曼身后的两个男人，海曼会意却摇了摇头，她也不勉强，学着那天晚上克莱斯特笑眯眯的表情，开门见山地说：

“我想和您谈一笔交易，海曼先生。”

“关于什么？”

“噩梦之森。”

这可就有趣了。

海曼被勾起好奇心，面上却是气定神闲的：“但据我所知，皇帝陛下已经拒绝了和白梦塔在这件事上的合作，作为臣子，我不会违抗陛下的决议。”

“您似乎混淆了交易和合作的概念，需要我为您仔细解释吗？”

对方的语气很温和，态度却和克莱斯特本人如出一辙的强硬。海曼被哽了一下，多少也收敛起了自己显得过于轻佻的姿态：“抱歉，是我失言了。那您的意思是？”

爱丽丝微微一笑，说道：“我的意思是，您真的认为，仅凭贵国的魔法院就能彻底封控噩梦之森吗？”

这反问直击核心，海曼一时竟说不出肯定的回答，何况他也清楚那确实不可能，现在根本是拖延时间而已，但是：

“您是否太小看我们帝国的实力了呢？”

“海曼先生，”目前遇到的问话都在预料之中，越发从容的爱丽丝已经完全入戏了，似笑非笑地歪了歪头，“您确定要跟我谈实力吗？”

变成蛇缠在爱丽丝腰上的龙轻轻咳了咳：「爱丽丝，有点演过头了，收一收。」

爱丽丝决定无视祂。

“您的实力自然无可置疑。”海曼说，“好吧，您说的交易是？”

他刚说完，爱丽丝就看到他身后那位她不认识的秘书凑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但她听不见。她有些紧张，脸上却不显，顿了顿继续说：

“我要查看你们与噩梦之森有关的所有资料。相对的，贵国的魔法院对噩梦之森的封控彻底失效之时，即是白梦塔对您和翡翠城还以回报之时。”

与克莱斯特的接触还是太少，她实在难以判断他会如何谈判，只能把话说得模糊些，好让自己有斡旋的余地。

如果对方拒绝，再……

“我能否问问，您为何会选择我们翡翠城呢？”

这是有戏的意思？爱丽丝眨眨眼，笑道：“这座城市很漂亮，我很喜欢。”

这是实话，如果说她之前停留的地方是中世纪或者十七八世纪的程度，那这座城市几乎能被看作近现代大都市，她在这里住了十几天，方方面面都让她感到非常舒心。

虽然前提是有钱。

海曼沉吟片刻，抬手向她示意自己身后的迪伦：“我会让我的秘书带您去藏书馆，但请见谅，我不能让您单独地、长时间地留在里面。”

爱丽丝挑挑眉，算是默许了。

两位青年一前一后地将爱丽丝带到了协会深处的一扇华丽而厚重的门前。走在前面的迪伦并没有碰门把手，而是将手按到了门上刻着的一朵花苞上，有光芒自逐渐盛开的花苞中溢出，沿着门上的纹路流散开来，待光芒黯淡，迪伦也轻巧地推开了门，将门后的世界展示给客人看——

那是一个图书馆，却又不是爱丽丝认知中的图书馆。它似乎无天无地，无边无界，无穷无尽，无数排看不见顶部与底部的书架规规整整地伫立其中，无数本书籍整整齐齐地置于其上，这里应是没有光源的，但爱丽丝能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请进。”

迪伦率先踏入虚空，爱丽丝和另一位青年也跟着走了进去。明明脚下什么都没有，她的每一步却都仿佛踩着实地。她再回头时，来时的门早已消失，连身后也变成了无穷尽的书架——

就像是……宇宙一样。

一个蓝色圆球凭空出现到迪伦面前，她没看到迪伦的操作，但三人脚下忽然出现了一个宽阔的踏台，将他们移动到了某一排书架前。

迪伦对爱丽丝行了个礼，说：“帝国所有与噩梦之森有关的资料都在这里了，这些标签会指引您，我会在此等候，还请您不要逗留太久。”

爱丽丝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踏入了半空中，而那个一直没说过话的青年也走出踏台，不远不近地跟在了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