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烟的一跪吓了书房中众人一跳,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喘。
薛轲刚想抬手扶她,又怕传出对岫烟不好的声音,于是错过身,叫她的丫鬟快把她扶起来。
“邢姑娘,有事还请直说,思益若是能帮,定能出手相助,如此大礼,受之有愧。”
薛轲并不是说漂亮话,对于女子,她由己度人,深知众人的不易。
岫烟不仅找上她,还跪地求她“娶她”,只怕是已经被逼到了无计可施的境地。
岫烟这会儿也确实是无计可施了,满京之中,她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薛家兄妹。
篆儿刚叫岫烟的动作吓得呆愣在原地,听了薛轲的话,才会过神来,于是忙来拉岫烟。
岫烟把手放在篆儿的手上,又看薛轲的神色不见敷衍,才站起身来。
薛轲叫岫烟坐下冷静片刻才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慢慢说了这几日邢家发生的事情,最后又说。
“我也知道请薛大哥娶我是强人所难,我已经打算带着父亲和母亲回金陵去了,等我离开了京中,我们的这个假婚事也就能作罢了。”
岫烟说完,抬眼看薛轲,双手不自觉的攥着绣帕。
但是薛轲听了她的话后,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就在岫烟觉得薛轲会拒绝她的要求的时候。
就听薛轲不解的问:“为何不寻大太太?”
要论亲疏关系,邢家和邢夫人的关系更亲近,不论岫烟想要做什么,邢夫人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岫烟低声道:“请薛家哥哥帮我,是强你所难,要是找了姑妈,我怕姑妈会直接收聘礼……”
她怕她回不去金陵,也怕姑妈会把她和薛轲的婚事定下。
嫁给薛轲不是她的本意。
岫烟越说声音越小。
而且她也很担心,邢夫人会借着这个机会收了薛姨妈聘礼。
此事,也是岫烟心里的猜想,至于邢夫人到底和薛姨妈说了什么,现如今她也一无所知,不止是她,就连邢母也是一无所知。
“聘礼?如今我母亲已经到了京中,我的婚事也都会交由母亲做主,婶娘怎么都越不过她去。”
薛轲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岫烟,早在几日前,她就已经回绝了婶娘替她求娶岫烟的婚事。
岫烟闻言抬起头,心咚咚咚地直跳。
这是拒绝的意思吧。
那句‘我已经回绝了婶娘’更是重重的砸在岫烟的身上。
耳边好像有呼啸的狂风袭来,吹散了她的心神。
错了,今日不该来的。
“邢姑娘?”“姑娘!”
耳边两道声音响起,仔细分辨,一声是薛轲的疑问,一声是篆儿的担忧,岫烟才回过神来。
“无碍的。”岫烟强撑着回了句。
薛轲看她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是无碍,尤其在听了她说拒绝了以后,更是脸色大变,神情恍惚。
“邢姑娘,还请问你为何会觉得大太太收了我婶娘的聘礼?”
岫烟自嘲一笑,答:“乔二爷找媒婆来之前,姑妈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去找过我父亲和母亲,并且告诉了他们,薛家太太有意求娶,还说了薛家的各种好处。
之前在园子里我也听平姑娘说过,薛姨妈寻了琏二嫂子,想要找老太太做保山,只是老太妃薨逝,老太太还没来得做保。
如今看来,只怕是我们会错了意。”
薛轲见岫烟不像是在说谎,心下只一想,就明白了五六分,忍不住冷笑。
薛姨妈为了把她和岫烟拉在一起还真是煞费苦心。
于是对着岫烟解释:“婶娘想要撮合你我,这只是她个人的意思,一开始我并不知晓,后来知道后也拒了她,只是没想到她并没死心,又单找了大太太,深论起来,是我们的错了。
不过我拒绝并非是我瞧不上姑娘,思益有万般苦衷,奈何如今并不能说给姑娘。
今日姑娘来寻我,虽然开口就是要求我娶你,但细听来,姑娘也只想找个庇护,并非是真要嫁我。”
岫烟听了薛轲的话,心里苦笑,面上克制不语。
“我有个法子,不知邢姑娘是否愿意听。”
岫烟点点头,就听薛轲继续说。
“我家有商船下个月回金陵,姑娘若是要回金陵,可同行。
而在姑娘离开京都前,邢姑娘希望思益如何配合都可。”薛轲道。
岫烟听完,感激地站起来,就又要给薛轲作揖。
薛轲拦下了她的动作,看着她说:“那个乔二爷,如果希望我帮助,也可告诉我。”
岫烟点点头。
只是简单的帮助修颜,对薛轲来说没什么难的,顺路送她们一家人回金陵,也不是什么难事。
有了薛轲的帮助,岫烟告辞后就开始准备回金陵,她已经计划好了。
待她回了金陵,就给薛轲点长明灯,为她祈福,求她长命百岁。
邢家的事已是了结暂且不提,只说薛母入了京,就因赶路和水土不服,一下船竟然病倒了。
请了大夫来,大夫也只说是薛母心中思虑过多,长途跋涉赶路太着急,好生歇上一段日子就好。
因此,宝琴每日除了读书还守在薛母塌前侍疾病。
薛母闺名谢琇,未出阁前的教养与男儿并无两样,出阁后又随着薛父四方游走,更是养成了豪爽的性子。
然而她性子虽豪爽,但心思十分敏锐细致。
未入京之前,她听着薛轲在京中做的事情,当下只觉得这孩子病了一场,突然长大了。
但在码头上相见的瞬间,她就发现,眼前的薛轲并非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
她们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她们的内核并不相同。
薛蝌女扮男装这么多年,可有些时候,做事还是会过于小心谨慎,不像男人那样无所顾忌。
但薛轲不同,她的行为举止更像个世家培养的端正清雅贵公子,但这种气质不似男子,更像是她儿时见过的手握权柄且未经规训的王孙贵胄。
谢琇看得明白,却不敢直面这个事情。
她怕她无法承受这个事情带来的结果,所以她病了,而且病的一日重过一日。
锦荣想和夫人说大爷身体里现在住着野鬼,但她也不敢说,而且说个大不敬的话,她觉得现在的野鬼大爷,更厉害。
但是她也不愿看夫人就这么香消玉殒,于是她在薛轲的书房门口打转儿。
琉球海盗越发猖獗,永宁帝对此少不了头疼,薛轲正在替三皇子写折子、出主意,来给永宁帝分忧。
见锦荣像个没头苍蝇瞎转悠,她眼里看着烦,叫了声“锦荣”。
锦荣忙不迭的跑了进来,还以为她有什么吩咐,然而她站了好一会儿都不见薛轲说话,于是抬起头来看她,就被薛轲抓个正着。
薛轲放下笔,走到水盆架前一边儿洗手一边儿问:“你在外头瞎转什么?来月事了?”
锦荣拿了手巾递给薛轲听她这么说,脸当下就通红,支支吾吾的说不是。
“那怎么了?”
见薛轲还是问,锦荣小声说:“担心太太。”
“去看看母亲吧。”
锦荣唉了一声跟在薛轲身后,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薛母谢琇如今住的院子在西边儿,和后花园连着,要从薛轲的书房走过去,会穿过小花园。
如今天气正好,下午的时候正适合出来晒太阳,小丫鬟们都聚在一处做针线,比春末的花儿还艳丽,一片姹紫嫣红。
一路走进谢琇的院里,就听的宋妈妈在劝说:“太太,如今咱们一家,哥儿姐儿都在一处好好的住着了,你还有什么好愁虑的呢?”
宋妈妈是谢琇的陪房,这些年陪着她一起,也遇上了不少的事情,如今总算是安稳下来,她自然要劝说谢琇放宽心,想开一些。
谢琇听了她的话,叹口气,什么也不说。
院子里的丫头见了薛轲朝着房里报了声“大爷来了”,就有伺候的替她掀了门帘。
“母亲。”薛轲走到里间,对着斜靠在床上的薛母问好。
“母亲今日可感觉好些了,今儿的大夫来了吗?”
一边儿问着一边儿叫丫鬟把大夫开的药方拿来她仔细查看。
宋妈妈扶着谢琇又往起坐了些,谢琇说:“好多了,又不是什么大病,哪里要你天天请大夫来看。”
这大夫的药开的极为温和,并未下一些虎狼之药,薛轲放心的把药方给了丫鬟,坐在床边儿的小凳子上才说。
“妈妈的病一直不好,我为人子女,自然要多上心。”
谢琇见她面上的关心不似作假,只对房里的其他人说:“你们去吧,我有话要和大爷说。”
宋妈妈原想留下,但见谢琇没开口,走在最后退了出去,把其他人都打发了,她守在廊下,防止再有人进来。
房中只剩下了谢琇和薛轲两人,谢琇刚想说话,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薛轲走到床边儿,先是替她顺气,又倒一杯温热适口的茶水给她。
“妈妈小心些。”
谢琇接过茶杯喝了口,这才慢慢缓了过来。
她正思忖着如何开口,就听薛轲说。
“她是在船上没的。”
谢琇捧茶的手顿了一下,眼中有泪花闪烁,压下翻涌的情绪,才问:“你呢。”
薛轲从谢琇手上拿走了茶杯,放回了桌上说:“万箭穿心。
醒来后就在这里了,而她那时已经不在了,我不知她是会遇上和我一样的事情,还是会落入轮回。”
“痛吗?”
薛轲略有迟疑只看谢琇,就见她伸出手轻抚胸膛心脏的地方。
薛轲哑然,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
万箭穿心怎么会不痛呢,但是身体上的疼痛也比不上心里的痛。
谢琇把眼眶里面的泪水擦干,问:“锦荣她妈和我说,你进京后在西明寺点了千盏长明灯。”
薛轲点头:“我成了她,但是周围的人都没发现,我那时想着总是要替她做些什么,至少也要替她留下一些痕迹。”
谢琇眼中的泪水又控制不住的流出。
心好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叫她喘不过气来。
如果她不催着薛蝌带宝琴进京,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的这些事情,那她也不会失去自己的女儿。
在外人,在世人眼中,她的孩子还活着,但是她的孩子已经没有了。
知道她来过痕迹的人只有眼前这个用她女儿身体的异界之魂,也只有她为她点下千盏灯,烛火摇曳,沉默的诉说见证她曾存在的痕迹。
谢琇思及此,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连续不断的咳嗽声回荡在房内。
最后变成了低声呜咽,像是母兽失去孩子时发出的悲鸣。
薛轲并未再说什么,她只是安静的陪在谢琇的身边,替她轻轻的拍着背。
在薛蝌的记忆中,薛母的爱是无条件的宠溺和偏爱,是作为三皇子的她从未感受到的一种爱。
她被噩梦惊醒的时候,也曾抱着这份不属于她的回忆,品味这个不属于她的偏爱。
皇母对她的爱是有条件的,并不是无私,而且这份爱中又夹杂了几分虚情假意呢。
日照西斜,红色的日光透过窗户缝隙甩在墙上。
谢琇止住呜咽,握着薛轲的手说:“孩子,苦了你了。”
薛轲浅笑摇头:“我如今既然已成了她,我就会替她撑起她应该撑起的天。”
不论是照顾薛母还是照顾宝琴,她都会帮着薛蝌去做到最好。
“若是没有你……
改明儿把耳房替我改成佛堂,我这个做娘亲的,也想要为你们祈福。”
“你们”两个字重重地砸在了薛轲的心上。
她以为薛母在发现她占了薛蝌的身体后,会吵会闹,甚至可能会找和尚道士来把她赶走。
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薛母接受了这个现实,然后伸出臂膀,也把她护在了羽翼之下。
她们并不是母女,在此刻,她也接受了她这个孤魂野鬼。
薛轲点了点头。
谢琇抚上薛轲的脸,动作轻柔,好像盲人一般,一点一点,一寸一寸。
她摸到薛轲的额角,那处有个浅浅的伤疤,是薛蝌小时候闹着要爬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