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容叶——或许还不能称她为“容叶”,因为最开始,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是一个格外炎热的九月。
地表温度高到超乎想象。我从京城附中的招生办公室里出来,差点被走廊上的阳光晒融化了。
我用手做扇,随意在空中挥了两下,嗯,温度是一点没降下去,身体还因为牵动肌肉更热了。
无语。
这还不是最无语的,最无语的是我把今年的新生名单翻来覆去逐字阅读了两遍,都没找到林寻的名字。
失望,失望透顶。
……
算了,先去洗手间洗把脸吧。
下楼梯的时候,正好在转角碰见两个没穿校服的男生,凭借我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不出意外的话,这俩刚也在招生办公室,我找新生入学名单,他俩找分班名单。
下楼梯的路就那么一条,我不情不愿跟在他俩后面。安静的楼道全是他俩叽叽喳喳兴奋闲扯的声音,从新一届校花校草聊到高二的文理选课,吵得我太阳穴突突一顿跳动。
好不容易耐住性子,我准备在下一个转弯立刻越过这两人,没想到他们居然聊到了我。
A说:“诶,你记不记得刚才站在老师旁边身材超棒的那个女生?要不我们去找上一届学长打听一下,问问有没有男朋友?”
B看他:“不是,就她染的那一头通红的头发,跟天上的大太阳似的,大热天的你看着她不嫌热啊?”
A想了想:“看上去性格是挺叛逆的,那要不算了?”
B诚恳建议:“兄弟劝你一句,可悠着点。”
我:“?”你们好像对我的头发乃至我本人很有意见?
这两人背后讨论我就算了,说个话胳膊还杵来杵去的,这不,要不是我反应快,差点一胳膊肘怼我脸上。
我忍无可忍,一把摁住A的肩膀,余光瞥见两人同时回头,我居然还记得要尽量在人前维持住我宽宏大量的美好形象。
于是我皮笑肉不笑地提醒:“两位,麻烦让让。”
嗯,A的表情很惊悚,B看上去比他更惊悚。
我自豪地顶着一头火红的长卷发,微笑着挤开他们两人,昂着头,高傲地走出楼梯口。
直到确认看不见那两人,我才轻轻哼了声。
懂什么,为了稳住我继承人的位置,身心压力那么大,只染个头已经很按耐自我了好么。
这一届的小屁孩一点也不可爱!
我撇嘴吐槽着,刚走出教学楼,就看到前面的空地上蹲了个“白蘑菇”。
我:“?”
烈日当头。出于好奇,我悄悄走近了两步,想看看她蹲在大太阳底下干嘛,还没到她身后,“白蘑菇”晃悠两下,居然直直朝正后方,也就是本人的方向栽倒。
……她在碰瓷,我确定。
想归想,我仍旧快速伸出手拖住了她的后背,毕竟林氏千金善良人尽皆知。等她站稳,我才意识到我们面前有块公告板,上面写满了班级和名字。
聪明的已经去办公室问老师了,老实的还在这儿挨个找。
我在心里默默吐槽,话说出口,却变成:“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叫容叶。
我的视线无意识从梧桐树叶上收回,划过她的侧脸。
哦,还挺好看……呸,好听的。
林家的车还停在校门口等着接我去公司。好人好事做完,我决定潇洒离场,没想到,刚走到大门口,她突然叫住我。而我只用了一秒,就想出了一个大气而洒脱的结尾。
“有缘再见吧。”
“嗯!”
这辈子应该是不可能再见了的。屈身坐进车里的时候,我垂着眼,兴致缺缺地想。
……
再次见到容叶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本人这一辈子真短。
那时我刚从科技楼里面出来透口气,一偏头,就看见容叶和一个女生正朝我的方向走来。
在看见容叶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了她,然后在第二秒,立刻找了棵梧桐树当掩体。
在不确定她记得我之前,我可不要就这么冒昧地上前打招呼。一想到可能要顶着她疑惑又迷茫的眼神尴尬地进行自我介绍,那可真是难受到要了我的命。
两人越走越近,我百无聊赖地靠在树后拨弄手腕上的金链子。玩了一会儿才想起,这小玩意好像是上个月林杰森去美国参加夏令营时顺手给我买的。
啧,不用想,这小鬼肯定给我买的是假的。
摘到一半,突然听见容叶的声音,距离我躲的地方,大概只有四五步距离。我一顿,下意识屏住呼吸。
哦,听到了,她想学设计。
我疑惑地看着手腕上晃荡的金链子。
这专业,来钱很快吗?
风吹过,云散去,阳光落在头顶。
突然瞥见一个女老师在科技楼门口左顾右盼,我一惊,骤然想起跟她约好在上台前先对一下讲稿。
顾不得多想,三两步从树后面跳出来,跨过台阶,消失在办公室里。
演讲是我的专长,更何况是这种小场面。
轻松搞定后,今天到京大附中的任务就可以完美结束了。
林氏的车还在外面等着接我去挑衣服参加晚上的宴会。但是走着走着,怎么总觉得后面一直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一个转弯,我状似无意地回头。
哟,惊喜。
……
半小时后,我笑容满面地拉开车门,看清楚车里人的瞬间,脸迅速垮下来。我默不作声坐进车里。
车发动。
林杰森好奇地看了眼我:“回母校演讲值得你高兴成这样?你不会看上哪个小学弟了吧?”
我正忙着补口红,顺便白了他一眼:“大人的事小屁孩少管。”
“……”
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跟容叶交换了手机号码。所以当容叶打电话来说她们今天拍毕业照,问我方不方便去时,我想了一会儿,果断答应了。
去是去了,就是迟了点,等我站在校门口的时候,拍毕业照的人都走光了。
容叶在校门口等我。我罕见地觉得有点愧疚,刚想解释,却被她温声打断:“可以帮我拍张照片吗?”
我一怔,扫了眼后面光秃秃的教学楼:“在这里?”
“可以吗?”容叶的声音里藏着点小心翼翼。
“当然行。”我笑着说,朋友一场,又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举起手,又有些迟疑,“我没带相机。嗯……要不用手机拍?”
容叶立即兴奋地答应了,从耳朵红到脖子根。我边按快门边默默想,这么热的天,居然让人等这么久,看给人热的,我真是有罪啊。
为表歉疚,我主动提出等照片洗出来后,我会立刻寄给她。容叶似乎怔了一下,不过也可能是我的错觉。她温柔地点了点头。
……
与容叶的第四次见面,对我来说,是一个重大的转折点。
那时高考已经结束,她发短信告诉我她成功考上了京大,我却没有履行我曾经许下的请她吃饭的诺言。因为,我发现了我的妹妹林寻。
多年不见,她的五官长开了些,人也抽条了,在人群中极为显眼。我想去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却在看见她冷淡又疏离的眼神时不自觉退缩。
用指头想也知道,孤儿院长大的孩子,能过得多么幸福呢。
都是因为我。
我愧疚自责,却还是忍不住想关心她的近况。于是我开始偷偷地跟踪她。然后我发现,她的生活枯燥单调到两点一线,学习打工,打工学习。同龄人逛街谈恋爱看电影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娱乐。
我想要改变她。
寻常的周一,正好她们酒吧团建,结束后,我悄悄跟在她后面,没想到居然看见她被一个醉汉在大庭广众之下骚扰。
这当然不能忍,我气到立刻抄起手边的矿泉水瓶从车里跳出来。可是,当我看到人群里闪烁的闪光灯时,却莫名退缩了。
我迟疑地立在原地。
我的样子会不会拍到,我的身份会不会被挖出来,林氏大小姐在街上跟醉鬼牵扯不清,如果被我那面子比天大的父母知道这事,会不会影响我继承人的位置?
脑海里的思绪纷杂,我叹了口气。
想解决这件事,其实也并不一定是要我本人出面的,不是么。
我扭过身,轻轻叩响车窗玻璃,准备让司机代替我去帮忙。余光一瞥,却看见了容叶先一步挡在林寻面前。
我蓦然僵住了。
天边刮来一阵轻风,梧桐树叶哗哗作响。
我怔在原地,默默看着容叶为自己的朋友出头,勇敢,坚定,善良。站在人群中,立在阳光下,像一个发着光的天使。
曾经,在我还没有经历后来的那些破事的时候,我也曾如她一样。
她很像小时候的我。我下意识这么想着,但是很快又摇头否认。
不,就连小时候的我也比不上此刻的她。
低下头垂着眼,火红的卷发散落一缕在我侧脸,衬得我此刻的脸色愈发惨白。
酸楚,羡慕,无力……还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逐渐占满我的内心。
梧桐树叶落了一片在地上,我弯腰拾起。
容叶已经过了马路,我缓缓重新坐回到车里。
离开小吃街时,我听见司机问我:“小姐,晚上八点有林氏与京大的合作推进会,您现在要去现场吗?”
“去吧。”我随口答应着,眼神最后从马路对面容叶微笑的侧脸上划过。
也许从一开始,我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