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瑾眼神难得脆弱,“我娘一直跟我说,她过去侍奉的是个再好不过的名门淑女,大度宽和得不得了,小姐生了一对龙凤胎,将来自然是当世一顶一的人物。”
凝香有些讶异,相反她的母亲从未提起那段过往,议亲时初次相见,她母亲说这个孩子强过他父亲万倍,又说他母亲与她一同长大,是个淳朴善良的人。她还要打探,母亲就什么都不肯说了。
又听萧瑾道:“从前大娘刻薄善妒,家里女人多,她嫉妒我娘的相貌,欺她人微言轻,时常克扣月银,我娘见外头那些男人不值得托付,就收拾行囊,打算投奔旧主。她笃定彭城会接纳我们,叫我将来跟小少爷做个随从,乱世人命如草芥,饿不死就是幸事。”
凝香眉心微蹙,戏谑道:“你心高气傲,怎肯为人奴仆!”
“没错,我不答应。”萧瑾叹了口气,“我藏了她的私房钱,整日在外瞎混,就怕她带我走。她有些傻气,明明儿子和她不亲,有了好吃的,第一口都要想着他,钱被藏了起来,也舍不得打儿子,就这么一日日拖着,直到她被大娘堵在了床上。”
“那男人是石巍的部将,来给老太太贺寿的,贺准不敢得罪,把人痛打一顿赶走了。我娘就没那么好运了,大娘递给我娘一杯毒酒,她不肯喝,大娘就把我拉到她的面前,说‘你看看你养的好儿子,有你这种不要脸的母亲,五郎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大娘话还没说完,她就把毒酒喝光了。我拼命地求她,她至死都没有再睁开眼睛看我一眼。”
凝香大惊,怪不得他把老贺侯其他的夫人都赶去了佛堂,却逼死了大娘。
那么老太太呢?
她曾听他提及,老太太看似慈蔼,实际只喜欢活泼体面的孩子,长相难看的、口舌不利索的,看都懒得看一眼,他后来在老太太膝下长大,为讨其欢心,即便本性寡言,却也可以呼朋引伴,与人谈笑风生。他把贺家嫡系毁得七零八落,让老太太在孤寂中了却残生,显然也有报复的缘故。
他心思深沉,过去的种种在他们交颈而卧时都不曾向她提及,现在说来,是否别有用心?凝香不愿深究,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摸着他的肩膀说:“还冷吗?”
怪不得人说温柔乡是英雄冢,萧瑾觉得被一团散发着幽香的软玉裹着,一时半会是不打算挪窝了,抬眸见她眼神悲悯,乌发如水般流淌在肩膀上,一时心痒,把手往她领口探进去。“你好心替我捂捂手吧。”
凝香把他那双爪子一抓,贴在了自己滚烫的面颊上,调笑道:“你别总觉得自己孤家寡人一个,赶明儿我替你生个十个八个的,闹哄哄地围着你,你就不觉得孤单了。”
萧瑾贴着她耳朵道:“你现在是真不要脸了?”
凝香耳朵痒痒的,“你不喜欢吗……”
一个湿漉漉的东西舔过凝香的耳垂,转眼间萧瑾把她的一边白玉耳坠衔了下来,拎在她眼前一晃一晃的,眼眸灿若星辰,朗笑道:“就要一个长得像你的女儿。”说着他似乎就要将愿景付诸实践,把她衣襟一拽,对着半边雪肩啃了下去。
凝香烧着脚似的,眨眼逃到了船头,小舟不停颠簸,谁料他也跟着站了起来,嘴角扬起肆意的弧度,眸子亮得吓人,刹那间小舟若被卷入狂风暴雨,剧烈摇晃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巨浪掀翻了去。小狸奴胆战心惊的,两只爪子往船边一扒,警惕地张望对峙的两个人。
湖水冰冷刺骨,萧瑾担心凝香跳下去,不逗她了,坐下来朝她招招手,“冯小姐,我过去时常梦见你的——你不想知道我梦了什么吗?”
凝香一见他那个促狭的表情,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梦,干脆一屁股在船头坐了下来,抬起脚隔空踹了他一下。两个人对视,须臾都笑了。
这时水面漂来一片河灯,零零散散若万千星辰。
“是丹梅的主意,我们在给你祈福呢!”
萧瑾笑而不语,把那只白玉耳坠放在唇边一吻,轻轻哼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1.”
悠扬的歌声在湖心飘荡,萧瑾灼热的目光触及凝香,她便又甜甜地笑了起来,晶亮的眼眸中映着盏盏莲花形的河灯,宛若一片星海。
似是给他打量得羞赧难耐,把视线移开了,突然狠狠瞪了他一眼,莲步轻移。“你可以去卖唱讨生。”
他懒洋洋地撑在船沿,摸着膝头的小狸奴,仰起张俊逸的脸,“我这个人生性散漫,还是女侠你去卖艺养我吧!”话音刚落,凝香俯身热情地献上了唇舌,萧瑾如蒙甘霖,扣住她的后脑勺,贪婪地吮吸她口中香涎。
萧瑾气息稍定,状似随意地问道:“你还没跟我说过你这世的父母呢,你生父是哪里人?”
她的生父若漂萍一片,无根无枝,对前尘过往讳莫如深,她甚至连他的本名都不知。凝香坐在萧瑾膝头,隐去她养父口中轻描淡写的偌大家族,“北边儿的人,具体哪儿我不知道,少爷和婢女的故事,没什么好提的。”
“姓什么你总是知道的吧?”
寒风凛冽,凝香偎在他怀里相互取暖,含含糊糊道:“李。”
萧瑾复又含住了那点红唇。四下寂静无声,小舟随波摇曳,凝香轻柔的吻落在萧瑾的脖间,奖励他为她九死一生,两人耳鬓厮磨,缱绻难舍。
凝香这夜没有宿下,萧瑾独自回到晚池斋,林霖手捧函盒与氅衣,侯在了门外。
“四殿下送来的。”
他揭开盒盖,人头被石灰腌过了,但还是辨得清容颜的,正是当日张九娘带去东宁的那个随侍——右武卫出身的高手。就是此人受张九娘指使,搜罗谢氏细作余孽,在中秋宴上刺杀他,也是他带走了真正的凝香。
四哥这回欠他的可大发了!萧瑾熟知四哥的秉性,知这只是份头礼,他有的是耐性,随手砸上盒盖,接过氅衣披上,瞥见林霖一脸支支吾吾的样子。“有话就说。”
“姑娘昨日去看了六殿下,也没走近,就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其余的时间她都守在殿下身边。”
萧瑾示意林霖退下,他此番劫后余生,甚是庆幸,不再患得患失,而今靳月、陆景乃至谢安俱都无关紧要了。
他径直去了书房,从刀架上一堆森然的刀枪剑戟中取下一柄长刀——这是在梧城时一个渔民拿来献给他的。他扯开刀鞘,即便经江水浸泡数日,刀身依旧寒光凛冽,附在上头的万千亡魂一齐哭号,杀伐之气腾跃万里,望之令人胆寒。
她说他是她最重要的人,这把刀就交给他保管了,结果没两天就去找了三嫂,想要联合老三一齐坑他一把。
真是个傻姑娘。三哥三嫂离一条心还差个十万八千里呢。
三嫂早年卷入权斗,沦为弃子,勉强拣回一条性命,被旁亲认为义女嫁入天家,却对党争避之不及,弄得三哥也壮志消散畏首畏尾起来——三嫂是不可能帮她牵线搭桥的。
况且她也不打听打听,谁是拥月馆背后的主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这惹急了就翻脸的性子真是一点儿都没变,而今他处境敏感,稍有不慎就会坠入万丈深渊,她没想着下死手整他,已经很克制了。
萧瑾将刀放回原位。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她心里再多的恨意、怨气,他们还有一辈子去慢慢磨。他不会再给她离开的机会。
*
翌日到了梁帝的万寿,这年梁国对阵前燕,梁国大胜,梁帝特许仿照上元节,在京中连续三日夜设灯会,与万民同乐,自己则于汤泉行宫与百官及他国使臣行游猎、筵宴。
凝香原先替月儿在平康坊置了个宅子,挂在他人名下,前些日子遣人去清扫过,老妈子回禀说里头还有些珠饰乐器、书籍字画。这日她想起玉儿说想学琵琶,心想月儿在天有灵,必定也希望留下的东西能够物尽其用,便邀了两个姐妹一块儿往平康坊去了。
凝香的母亲养在大户人家,自幼能歌善舞,会著诗文,玉儿随母,自通弦乐,得了那把螺钿琵琶可高兴坏了,使着拨片叮叮当当玩得不亦乐乎,凝香则与阿晨两个在旁说悄悄话。
阿晨从箱笼里往外拿衣裳,发髻上的一支金钗往下一坠,她抬手扶了把,“当日齐王来势汹汹,我还以为你在外闯下什么大祸了,没想到竟是得了好福气,更没想到你这福气还不浅,又来了个神通广大的崔郎君,甘愿为你得罪齐王不说,还天天往店里跑得这么勤!”
阿晨是凝香养父的前妻所生,只比凝香大半年,她母亲难产而去,养父一个卸甲归田的汉子,对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手足无措,经媒人说和,才娶了来投奔远亲的第二任妻子。
她们姐妹俩自幼不甚和睦,阿晨嫉妒养父偏心,她却羡慕骨肉之情血浓于水,阿晨说的话,她向来是听一半忘一半。当日萧瑾助他们夫妇在上京盘了个客栈,她怕给萧瑾抓住把柄,鲜少走动,这会儿听她提起崔崇简,心弦一绷。“他来的很勤吗?”她不是和他说了,不带阿晨他们去青阳了么?
阿晨拎出件绛色裙往身上比了比,往落地的铜镜前一站,“是啊,天天来,小磊和他特别亲近。”她怀了妊,小腹微微隆起,把裙往腰上松松一系,边转边看镜子里的身影,“小磊昨日还吵着要和他去学骑马呢!”
“小磊不是去曾城的松麓书院读书了吗?”
阿晨有点儿不满意裙子上身的效果,红唇一歪,“他随爹,打小坐不住,斗大的字都认不来一个。齐王殿下跟他说读书治学能报效家国,他兴致一来就去了,哪知道他这新鲜劲儿就三天,野马都没他逃得快,说什么也不肯再去了。正好你那个崔郎君在旁边煽风点火,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说他还肯去听那些白胡子老头讲经吗?”
凝香越听眉头蹙得越厉害,心说这崔崇简发哪门子疯,还要再问话,阿晨把那件绛裙往她怀里一塞,“你去试试。”
凝香不喜欢扎眼的颜色,立刻摇头,实在拗不过阿晨,去到里头把裙子往身上一罩,刚从屏风后出来,就听到玉儿喊:“二姐穿这个颜色真好看!”
凝香心说萧瑾那天才说她穿这个颜色像柱子呢,转眸迎上了阿晨赞叹的目光,不由得往铜镜里看去。
这原先是件曳地的长裙,她比月儿高出不少,穿着勉强罩到脚踝,配上上京时兴的明艳妆容,确实衬得人鲜亮不少。
月儿最喜欢绛色,最爱桐城的蓝花胭脂,如今裙衫依旧,那个艳冠上京的花魁娘子却已故去多时。
凝香心里酸楚,不知何时镜中多了个穿水墨纹白袍的颀长身影,站在门边注视着她的背影。
她猛然一回头,只见萧瑾雾白的袖子一扫,人掉头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