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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十六把刘征纹交给护骨纥的时候,护骨纥脸色有些古怪。
“纥哥。”邱十六说,“人在这了。”
其实邱十六比护骨纥大了十几岁,但他一看见阿纥就腿软,那声“纥哥”也就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叫多了就成了习惯,现在想改也改不过来。
刘征纹脸朝地趴着,看不出生死,护骨纥皱眉看了一眼,问∶“晕了?”
邱十六实诚地答道∶“死了。”
护骨纥的表情有些耐人寻味,他没说话,弯腰把尸体扛起来。
老板只吩咐他把刘征纹带去京兆府门口,没说人是死是活,其用意再明显不过。
一是他们现在离京兆府近,直线距离不超过二里地。二,这是伽渊给赫连袭,或者说是给宪台的下马威。
但朝廷绝不能容忍这种赤裸裸的挑衅,这种行径只怕会招来梁人更加凶猛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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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雨小了些,行人往来匆匆,偶有疲惫的客商停在路边的馄饨摊前,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
这里是长寿坊,归长安县领。
内城实行宵禁,长安县虽靠近内城,但宵禁管理不严,入夜以后常能见到一些小摊贩出现在沿街。
今日天气不好,扁食铺子都提早打烊了,就剩下这馄饨摊,灶上的锅散发着白汽袅袅飘进小巷。
小巷深处,四下漆黑,雨打在房檐上顺着瓦当落下,“滴答滴答”,在寂静里清晰可闻。
赫连袭压住刀,雨水从麂皮帽檐淌下,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雪亮。
起先他以为伽渊抓了人会往城外逃,但随后一想,伽渊不止抓了闵碧诗,还劫走了刘征纹。带着两个人出城,目标太大,极易让人发现。
所以赫连袭便想,也许伽渊压根就没出内城,于是他又派人去搜内城。
内城搜到一半时,赤炼回来了。
它的毛全淋湿了,看起来有些疲惫,但那双天生属于苍穹的眼睛却依旧锋利。
赫连袭带人一路跟着它,就这样来到了长寿坊。
当然这只是赤炼带回来的消息,不一定准确,雨下得太大,很多气味会被冲淡,白鹭豹的嗅觉也会受到干扰。
天上乌云散去,露出半面月盘,地上水洼反着光,映照出赫连袭半边硬朗又冷峻的脸。
四个时辰。
赫连袭心里默算,闵碧诗失踪已经超过四个时辰了。
内城那边他派人继续搜查,伽渊任何一个可能藏身他都不会放过。
苏叶上前耳语道∶“爷,前三巷、后三巷都布好了,左右两边有羽林军,俱监军派来两支神策军守在外围,只要他们敢进来,便插翅难飞。”
赫连袭神色凝重,说∶“不可轻敌。”
苏叶点头,朝左右两侧打着手势。
赫连袭抬头看向屋顶,其实从他这个角度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在屋脊背后,元昭已经架好了弓。
四周太过静谧,疏松湿润的土壤吸收了大部分音量,雨水让小虫藏起身,蝉鸣也不见。
巷口偶有食客光临馄饨摊,老板招呼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的神经都为之一紧。
在这样一个紧张肃杀的时刻,赫连袭眼前却浮现出闵碧诗那张苍白沉静的脸。
连在榻上时也是沉静的。
他受伤的身体就像一片宣纸,又软又薄,赫连袭将纸攥在手里,随意捏/弄,发狠地顶撞,妄图在他脸上看见某些隐秘的情绪。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真正疼起来时,闵碧诗也只是闭上眼睛,压抑痛苦的声音从嘴边泄出,但也只转瞬而逝。
赫连袭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可他感觉怎么也抱不紧他。
他抓不住他。
这个念头一出来,赫连袭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他侧过头问苏叶∶“闵碧诗的生平详细,查出来了吗?”
苏叶顿了一下,说∶“根据闵碧诗说的,他以前在乌拉尔山下待过,那里是铁勒地界,现在正是两国交战的敏感时候,咱们要越界过去有些困难。不过以前我跟世子时,世子有一朋友,常年在边境讨营生,这两年他跑到铁勒那边去,跟铁勒王庭做起了生意。”
苏叶停顿一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但赫连袭的话他又不能不答。
“我已经传信给他。”苏叶说,“他欠着赫氏的人情,不会不帮,过些日子应该就会有眉目了。”
赫连袭皱起眉,“你告诉我大哥了?”
“没——”
苏叶话还没说完,夜空中蓦地响起一阵啸鸣,赫连袭立即抬手攥拳。
所有人噤声。
与此同时,另一条巷内,伽渊猛地勒住马,抬头朝天上看。
他也听见了鹰隼的啸鸣。
一只形似大雁的鸟从空中飞掠而过。
伽渊眯起眼睛,他一眼就认出那是白鹭豹,草原上的一种猛禽,速度比之海东青更为迅猛。
但这种野性十足的生物为何会出现在京都?
伽渊骑的是一匹刚成年的河曲马,体型不算高大,却骨骼强健,灵活有耐力,适合走巷路、窄路。
他在马蹄底部镶了数层鞣皮革,柔软吸音,踏在石板路上几乎没有声音。
伽渊抱紧身前的人,双腿一夹马肚,马小跑起来。
跑了还没两步,左侧一道破空声突如其来,夹杂着狂暴风声转瞬到了眼前!
伽渊猛地翻身后仰,从马上翻下,双脚点地很快又翻回马上。
那支箭“铮!”一声结结实实地钉入墙缝。
闵碧诗半边身子从马上滑落,伽渊拉住他把人扶正。
巷两侧的高墙后,传来齐刷刷地金属碰撞的脆响,几十把弓立马对准伽渊,俨然一道带刺的墙壁。
伽渊骑在马上,黑兜头的阴影盖住上半张脸,他身形不动,犹如漏夜恶鬼,浑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这场景有些熟悉。
只是四个时辰过去,他们之间攻守易形了。
“谁他妈放的箭!”赫连袭低声骂了一句。
他转头朝其他人打手势,又是一阵齐刷刷的响动,弓箭手藏回墙内,重新隐于暗夜。
赫连袭从拐角后走出来,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身披黑色斗篷,看不清样貌,他身前还抱着个人,那人身上也披着黑色斗篷,头脸包裹得严实。
“把人放下。”赫连袭紧紧盯着他,语气森然,“留你一命。”
伽渊抖动几下肩膀,似乎在笑。
他没回答赫连袭的话,而是把怀里的人扶起来,勾起嘴角,幽幽道∶“放箭啊,正好我们二人死在一处。”
赫连袭额角猛地一跳,眼里迸出骇人的光,狠声说∶“做你的梦!”
他握住腰侧的陌刀,上劈拔刀,力道之大带起一阵尖锐的风声。
赫连袭正要上前时,伽渊突然扼住身前人的后颈,那人宽大的帽兜歪向一侧,露出底下那张苍白熟悉的脸。
赫连袭蓦地顿住。
闵碧诗双眼紧闭,伽渊一手在前,将锋利的匕首横在他颈上。
“你说。”伽渊缓声道,“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刀快?”
他看着赫连袭的样子,觉得很有意思,手里的匕首又朝怀里人的咽喉逼近几分。
“让他们都撤了。”伽渊说,“我要走。”
赫连袭还维持着握刀的动作,犹如蓄势待发的猛兽,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伽渊也不动,无形的压迫迅速在两人之间蔓延开。
伽渊知道赫连袭会做出什么选择,这个常年生活在京中、何不食肉糜的贵公子的心思太好猜了。
赫连袭想要的都写在脸上。
这种人太蠢太简单,一个花天酒地的废物而已,即使浪子回头也是一时兴起,伽渊从没把他当成对手。
他知道赫连袭一定会放行,他在逼他,他要逼赫连袭先自行缴械。
静默片刻,赫连袭果然收回刀,抬起手示意。
苏叶在一旁低声叫道∶“二爷!”
“让他走!”赫连袭说着,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怀里的闵碧诗。
“不能!爷。”苏叶急促道,“若放他出城咱们就是通敌——”
然而左右两侧的人马都看见赫连袭的号令,收起了弓箭。
伽渊嘴角挂着几不可见的笑意,勒紧缰绳缓缓朝前走。
赫连袭身子有些僵滞,五指死死攥在一起,但在伽渊靠近时,还是侧身让出路。
伽渊在经过他时,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侧过头,半是戏弄半是警告地说∶“那么怕我杀他?”
他勾起嘴角,用匕首抬起闵碧诗的下颌,说∶“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把他给你,你把峒人给我。”
赫连袭皱起眉——峒人?什么峒人?
就在赫连袭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时,巷口突然传来“笃笃”的马蹄声。
护骨纥一袭黑衣,勒马吹响狼哨,朝伽渊打了个手势。
——事情已经办妥,他们该离开了。
伽渊抬腿狠狠一夹,正欲策马,手腕处冷不丁传来剧痛。
他手里的匕首脱出一半,因为疼痛肩膀猛地下压,矮下半边身子。
甫一抬头,伽渊便看见闵碧诗死死握住他的匕首,正冷冷地盯着他。
那双眼睛冰冷得没有一丝感情,甚至还夹杂着恨意。
伽渊眼里闪过一抹讶异,似乎惊异于闵碧诗竟能两次三番地从他这得手。
比起赫连袭,闵碧诗的决绝和狠厉更让他刮目相看,这种人才配做他的对手。
可惜,光有脑子还不够,闵碧诗一具伤败之躯,根本无法与他抗衡。
伽渊翻手就要把他压下,但出乎意料地,这一下他竟没压制过闵碧诗。
突然,闵碧诗不知从哪爆发出一股力量,竟将他的腕骨攥得“咯吱”作响,同时另一只手猛地抓住刀刃,在伽渊震惊的表情中缓缓抽出匕首。
双开刃的匕首深深切入闵碧诗的掌心,鲜血流了满手,他的表情却冷酷地近乎绝情,仿佛感觉不到疼。
两侧高墙的弓箭手已经再次拉满弓,齐齐对准伽渊。
在这一刻里,所有人都有了动作。
赫连袭握刀飞身上前,护骨纥拿起背后的弓,张弓蓄力,利箭飞射而出!
苏叶、虎杖紧随其后追了出去。
“走——”护骨纥厉声大吼。
伽渊不再犹豫,挥手朝闵碧诗劈下手刃,闵碧诗知道穷寇莫追,当即要翻身下马。
哪知脚刚落地还没站稳,人就突然被马拖着朝后倒去!
他腰后竟系着一根绳子,一直连到马褡侧!
——这本是一根安全绳,是伽渊为了防止他从马上摔下去而绑的,此刻却成了索命绳。
马扬蹄疾奔出去,闵碧诗被巨力猛掼出去,登时摔得眼前发黑。
他被马拖行在地上,翻身变得异常困难,但他还是本能地用手里的匕首去割绳子。这绳子好几股拧在一起,粗厚结实,他割了几割都没割开。
赫连袭躲过护骨纥的箭,从地上翻身跃起,马不停蹄地飞身追上去。他看到闵碧诗满手的鲜血,那血映得赫连袭双眼殷红。
他一个用力,猝然飞扑上去抱住闵碧诗,扬手斩断那条绳子,厉声喝道∶“放箭——杀了他!”
他护住闵碧诗的头,二人一起翻滚着撞在墙上,赫连袭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要撞错位了。
头顶箭矢如流星一般疾速飞掠,高墙后的所有弓箭手都探出身,朝黑骑的方向凶猛进攻。
然而这时,巷口突然冲出一队铁面黑骑,迅速将伽渊围在中间。
那群黑骑训练有素,行迹飘忽不定,犹如鬼魅,羽林军的弓箭手一齐而上,竟没有一个射中的。
眼看那队黑骑就要消失在巷口,高墙屋脊之后突然站起一个修长纤细的身影。
她面色冷酷,双唇紧抿成一条线,飞速张弓搭箭,三支利箭犹如闪电穿空,势如破竹地飞冲出去,速度快得惊人。
黑骑的阵列瞬间被打乱,马惊惧地乱踏。
后面几名弓箭手忍不住微微侧目。
一个女人,竟能三箭齐发!而且箭矢速度如此之快,可见其力道之大。
元昭整个身子暴露在屋脊之上,其实这是十分危险的,如果对方也有弓箭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