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裙子的女孩?”阿初抚着秋水的后颈问。
“恩,我小时候的玩伴,我四岁到十三岁她一直都在我身旁陪伴,只有我能看得见她,只有我能听到她说话。”秋水从阿初的怀抱中抽离,放平身体躺回自己枕头,双目呆愣愣望着头顶天花板。
“她的声音很好听吗?”阿初意识到秋水叙述之中的反常暗自告诫自己,别那么早下结论,至少要把来龙去脉先听个完全。
“极好听。”秋水回味似的感慨。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阿初察觉到秋水对那个或许并不存在的白裙子女孩很是怀念。
“四岁那年的夏天,我家里一夜之间突然破产,父母忙着处理烂摊子把我扔在奶奶家。奶奶夜生活丰富每天后半夜天快亮才回家,我每天白天在街上顶着烈日四处游荡,饿了就用零花钱买奶油面包充饥,每天夜里伴着蛐蛐声和狗叫声蹲在院子门口等奶奶回家,我就那么一直等……一直等……等到落下了个一辈子怕黑不能关灯的毛病。
第十六天我在奶奶家门口等来了外婆,外婆拎着皮箱像画像上的神仙一样从天而降,她看见我双手捂着头坐在紧锁的门前扯着嗓子把奶奶骂了一顿,骂得很难听……很难听……那是我一辈子听到最脏的话,要多脏有多脏的那种,同时也是我一辈子听到最好听的话,那是我的救世主为我撑腰的伟大宣言。
外婆骂走奶奶后在我面前打开了那口皮箱,手提皮箱里面没有一件衣服,全是买给我的巧克力、火腿肠、棒棒糖、花生糖、扣子糖……外婆左手提着黑色皮箱,右手牵着我的手,她带走了我,我们先是坐客车,又是坐火车,又是坐客车……对了,外婆在火车上给我买了一瓶橘子汽水,透明玻璃瓶身,蓝色瓶盖,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喝碳酸饮料,我至今还记得酸甜气泡冲撞进我口腔里的那种震撼,尽管那个时候我嘴巴里有十几处溃疡……
外婆可能觉得当时四岁的我太过可怜于是给了我加倍的宠爱,我每天都被像个婴儿一样被外婆补偿式照顾,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外婆外公每天晚上都会在我躺下后准时看电视剧,我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在那个时间躲在被子里悄悄地哭泣。我当时年纪太小,六十岁的外婆在我看来已经像是被岁月啃噬的干枯树皮一样老得快掉渣,我怕她死,我哭泣不是因为我爱她,我哭泣是因为我自私地怕她死后没人爱我……
那个白裙子女孩在我最患得患失的时间段里陡然走进我生命,她每天晚上都会在我耳畔唱摇篮曲,她的嗓音就像是夏日里伴着微风的一场温润细雨,我所有的不安,我所有的恐惧以及我所有情绪上的风浪都可以被她的嗓音平复。她会陪我下象棋,陪我玩捉迷藏游戏,我们一起看月亮,看星河,我们一起做题,一起复习……”秋水一时间深陷于旧时回忆。
“那她现在人呢?”阿初忍不住又问。
“死了。”秋水淡淡答道。
“对不起。”阿初道歉。
“又不怪你,何必道歉,我们每个人最终都会死的不是吗,早早晚晚而已。”秋水言毕蜷起身体再一次凑近阿初,两个人的呼吸在月色下又缱绻地交融在一起。
“死亡”二字对阿初而言如同禁忌按钮,阿初没有继续追问,秋水亦没有往下再讲,白裙子女孩的故事戛然而止。
阿初对秋水四岁时的遭遇当然有所心疼但却无法做到百分百共情,秋水人生中的那些痛楚与阿初年幼时的经历比起来太过不值一提,即便秋水日日在街边游荡的时候手里还有钱买奶油面包,即便秋水在黑夜里在奶奶家门口独自撑过了十五天,她却因此换来了外婆长达二十几年的补偿式宠爱。
秋水这个自幼生长在青城的孩子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如果要拿这糟糕的十五天与长达二十几年的补偿式宠爱来做交换,云城的孩子恐怕无一例外都会毫不犹豫地同意。云城孩子因为触怒父母被赶到门外的柴堆上过夜是常事,云城孩子没饭吃、没人管、走夜路也是常事。秋水经历的这些阿初身边的云城孩子自小都经历过十倍、百倍,但不是每个云城孩子都可以像秋水一样幸运地得到外婆的补偿式照顾。
秋水感慨四岁时候第一次喝到碳酸桔子汽水的味道,阿初却是在十四岁那年才第一次喝到银河拿给她的碳酸饮料。秋水因为十五天的晦暗生活留下了一辈子的阴影,阿初却从小到大一直都在十倍、百倍地重复秋水在那十五天里的晦暗生活。秋水因为一个臆想之中的人死亡而伤感,阿初却在现实生活中经历过真真切切的死亡,阿初不知该如何安慰秋水,如同乞丐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偶然丢掉钱包的财阀。
那晚秋水如同疲惫了似的躺在床上呼吸渐沉,阿初起身去阳台吸烟,她拢起袖子在手机屏幕搜索框里打出“精神分裂症的具体表现”几个字,秋水似乎并不符合搜索引擎罗列出的各种症状。
“江范,你睡了吗?”阿初一连抽掉半盒烟之后给江范发消息。
“没呢。”江范很快回复。
“那个白裙子女孩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阿初不得不向江范这个密码本抛出心中的疑问。
“说来话长,我打给你。”江范在阿初收到短信的同时打来电话,阿初怕吵醒熟睡的秋水慌忙按下接听键。
“那个白裙子女孩是秋水脑海里幻想出来的朋友,秋水四岁的时候夜里一个人蹲在门外等奶奶回家,凌晨两三点一个高个子醉鬼晃晃悠悠从门口经过,那个家伙误以为秋水是他家小孩拎起她一边扯着嗓子瞪眼大声恐吓,一边像疯了的斗牛一样对她拳打脚踢,秋水受到惊吓之后诱发了家族性精神疾病,从四岁一直疯到了十三岁。”江范如实对阿初讲述了秋水那段被众人守口如瓶的不堪过往。
“疯?”阿初捂着胸口再一次向江范确认。
“对,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对着空气下象棋,对着空气玩捉迷藏游戏,对着空气说听到了摇篮曲……”
“怎么会这样?”阿初在凉夜寂寂中喉间一滞。
“你不要对秋水提及精神疾病这码事儿,秋水本人不知道自己疯过,她深信那个白衣女孩存在,只是大家看不见。”江范在电话另一头提醒,随后又叹了一口气道,“她疯了九年,谁都没想到她能平安活到现在,这就是她得到外婆和我无底线溺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