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愿意听我慢慢解释吗?”谢持在电话那头轻声问道。
黎念还没有从剧烈的震惊中走出来,脑海里像是有烟花在百尺高空爆炸绽开,五彩流焰满满占据了整片视野,一切是那般炫目。
她在网上看到过好几次用无人机告白求婚的视频,但从来没有幻想过这种声势浩大的场面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而幕后之人只是为了和她说句“对不起”。
动机单纯到让人喉头一哽。
怎么有人这么傻。
蓝色星辰组成的硕大图案从骤然出现那一刻起便再也没有变换过,仿佛把事主焦急的心绪写满了天空,不得到想要的答案誓不罢休。
酒店的门前不知何时围满了驻足观看的人。这里地处江心岛屿中部,正是欣赏羊城塔与珠江相映成趣之胜景的绝佳地点。
靠在江边的围栏边,无人机近在咫尺,好似伸手就能撷取到。
热烈的议论声灌入黎念耳中。
“搞这么大阵仗,还以为有什么重要活动,怎么等了半天都是‘骚奥瑞’这一句话啊?”
“唔知道系边个少爷惹咗老婆仔嬲。”
“果然我是来这个世界当NPC的,真可恶……”
黎念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举着手机一字一顿骂道:“谢持,你好浪费。”
“你会不会觉得我像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谢持笑着反问,“虽然浪费资源是很可耻,但我现在好像有点能理解那种不惜付出一切代价的心情。”
黎念满脸嫌弃:“奇怪,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和昏君的三观一样烂到爆?更讨厌你了。”
谢持为他的引喻失义深感抱歉,笑意从听筒隐隐传来:“念念,到底要怎样才能给我机会。”
“除非你立刻出现在我眼前,跟我当面解释清楚,”黎念故意强人所难,语调上扬,听起来非常傲娇,“我可是很善变的,没那么多耐心等你墨迹,说不定明天就改变主意,再也不想理你了。”
“真的吗?”谢持呼吸微滞,“copy that, captain. ”
黎念轻飘飘哼了一声,转眼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他能答应得这么干脆利落,莫非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循循善诱,引她入彀。
“等等,你不会真的来羊城了吧……”黎念声音在颤抖,“我刚刚说的还能撤回吗?”
她仰头四处张望。
涌入岛屿打卡无人机表演的吃瓜群众越来越多,几乎把河岸围栏堵了个水泄不通。黑影绵延起伏,攒动不止,目光流淌之处却没看到熟悉的轮廓。
黎念不知怎的就泄了劲。
她发现再怎么给自己留足空间冷静思考都无济于事,情况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
现下只要他稍稍主动上前一步,她就情难自禁想要弥合剩下的距离,直到再次见到他、触摸到他。
她有点变得不再像是自己。
“已经晚了,你不能再撤回。”谢持淡淡道。
黎念哑口无言,旋即听到一阵忙音。
谢持竟然没等自己回答就先把电话挂断。
这是道歉的态度吗!她抓狂地想,干脆永远都别原谅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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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荣华早就坐进了汽车后排。车门大肆敞开,原本应当随后上来的人却迟迟未动,还停留在原地不知道和谁讲着电话,表情丰富到夸张。
她示意司机原地不动,摇下车窗,顺着黎念的视线方向望去。
江水涟涟,倒映满池破碎的光斑。
无人机灯光飞速闪烁片刻,阵型终于发生变化。盛大的银白流星雨纷纷扬扬坠落天际。围观人群中骤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再结合黎念脸上变幻莫测的精彩表情,方荣华隐约猜到了几分真相。
某个小女孩刚才还缠着她的胳膊说最爱她,现在又把她一个人晾在车上不管不顾。
定是在和那传说中的隐婚丈夫周旋。
怪不得方荣华最近在基地碰到黎念时,总感觉她有些魂不守舍——
夫妻俩闹矛盾了,看起来挺严重。
还好没影响到黎念复训。还好是男方先服的软,不远千里专程追到羊城来道歉。
方荣华挺欣赏他这股韧劲,又不禁哀怨地叹气。
今天这顿饭恐怕只能自己单独吃了。
“师傅,您先把表打上,我再等会儿。”方荣华对前排嘱咐道。
正巧,从停在前方的出租车里走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身躯高峻挺拔,迅速攫取住她的注意力。
这些年,公司明目张胆追求黎念的后生就从未消停过。但做师父的总嫌他们长得歪瓜裂枣,性格也不够稳重包容,认为谁都配不上自己的爱徒,故而暗中帮忙铲除掉了许多烂桃花。
反观眼前这位路人的外形倒有几分水准,女婿就应该像他一样,盘正条顺气质佳。
方荣华如是遐想着,然后眼睁睁目视他迈开长腿径直走到黎念的背后,化身一道阴翳将对方彻底笼罩。
……也行吧。
她看人的眼光未免太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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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一直都在,从你飞往羊城那天开始就是了。”
谢持现身太突然,着实把黎念吓得不轻。
她被圈在坚实有力的怀抱里,感觉自己快变成一枚烤熟的橘子,连夜晚的风也愈加潮热。
“跟踪我。”黎念背对着他,注视着他亲手挥洒出来的漫天流星,大脑有些缺氧。
“嗯,”谢持供认不讳,“略施小计就查到了你的航班号。”
“变态啊你!”黎念气恼地挣扎两下,手攥成拳头却完全挥不出去。她被箍得实在太紧,紧到快被揉碎,被融化。
一个月不见,他好像又偷偷加训练量了。
“对不起,今天好像说了太多次‘对不起’,”谢持用脸颊抵在她毛茸茸的发顶上,眷恋地蹭了蹭,山茶花的淡雅清香萦满鼻息,“一想到我等了这么多天,马上就要被宣判,实在等不及要来面见我的法官。”
“好烂的比喻,肉麻死了……”
黎念明明体感温暖舒适,却被他的话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所以你喜欢听什么?”谢持凑到她耳旁低低问道。
黎念从耳根到面庞都红得很彻底,不安分地缩起脖子:“我希望你闭嘴!”
至少,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挑战她的忍耐极限。
她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拍了拍他的小臂,严肃命令:“你先松开一下,我师父还在旁边等着呢。”
谢持听话照做,双手交叠握住放在小腹前面,冲着她微微歪头,示意她先去和尊者打照面。
都是好学生的本能反应。
黎念满脸愧意伏到车窗前,双手合十眼含泪光,正准备赔礼道歉,却被方荣华用一指禅推开。
“去吧,陪你老公更重要。”方荣华故作冷酷说道,对着谢持的方向努努嘴。
黎念原地石化,强行酝酿出来的眼泪迅速风干。
她的师父还真是大义凛然。
“当初看到你的档案我就做了背调,他叫谢持是吧?很优秀的小伙子。”方荣华一把掐住黎念的脸,说完又轻拍几下,跟拿捏面团似的。
“下次记得找个机会把他正式介绍给我们这些老领导啊。”
黎念顿感语言的苍白无力,最后只能艰难挤出一个“好”字,然后,目送着方荣华的车驶离小岛,融入晚高峰洪流之中。
“打扰你和恩师难得的聚会了。”谢持低头看着黎念,眼里有真情实感的愧意。
“麻烦加倍赔偿,我要吃羊城最贵最好吃的餐厅。”黎念大言不惭。
她经历过一次停飞断粮,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大手大脚地花钱,这段时间独自生活都把荷包拴得紧紧的。
偶尔刁蛮任性一次也没关系吧。
不料正中谢持下怀。
“嗯,都依你。”
谢持住的酒店里面有家粤菜餐厅,刚好是羊城为数不多的米其林二星。他想也没想便把黎念连哄带骗了过去,临行前还不忘贴心地帮忙打包她的行李。
电梯门打开,迎面撞上拿外卖的程澈。
他连续几天熬大夜复习,没有睡过完整的好觉,在检查员讲评结束以后倒头昏迷到现在,睡眼惺忪,还顶着一头乱发。
“姐,你要出去?”程澈眸光一亮,直到视线被另一道凌厉魁伟的身影占满,又倏然熄灭。
他认得这个男人。
谢持也记得他。
闯进家里的不速之客,那是初次见面。
第二次是在大兴机场,黎念出发前去复训。
即便两舱贵宾有着专属的休息室,但这并不妨碍他候机时到大厅里闲庭信步,顺带暗中关注黎念在做什么。
而这个小男孩的存在过于扎眼。
根本不懂何为距离,何为分寸。
所以,事不过三,视线再度交汇碰撞的刹那,硝烟弥漫在狭窄空间里。
谢持轻轻笑了。
他觉得自己不需要在外人面前刻意去揽黎念的腰,或者濡湿她的唇。类似肉食动物宣示领地主权的做法实在算不得体面,他向来嗤之以鼻。
肩膀上沉甸甸的托特包是她的,手握住的行李箱也是她的。
而她是他的。
只消无视掉对手,昂头平视前方,上位者的骄傲已然隐晦而汹涌。
裁判高举他的手臂宣告比赛结束,才是他最凶残的回击。
“是的……我丈夫专门过来了一趟。”黎念礼貌笑道。
她发现有些话并没有想象中晦涩拗口,说出来反而会让自己如释重负。
程澈勾住塑料打包袋的指节用力到泛出骨白。他怕稍不留神就会松开,洒落一地秽物。
就如同他那竭力隐藏、难以启齿的心思。
当初他极力说服自己直视这份畸形感情,哪怕她已经有了男朋友也没关系。守株待兔的故事听几百遍都不会腻,他甘之如饴。
可他分明连一个回合都没有直接交手过,却落得一败涂地。
“原来是这样。”程澈声音越来越低,头颅亦然。
她的丈夫,他很不情愿这样称呼,与他擦身而过。
低垂的视线正好落在那人手腕间一闪而过的宝石袖扣上,精致考究到超出现有认知,漫不经心送来降维打击,刺痛他的双眼。
原来要这种程度的成熟男人才有资格与她比肩。
渺远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程澈从未感到自己竟然如此卑微渺小,不仅仅是两人体格上的差距。其实他一贯引以为傲的身长已经处于民航招飞标准的顶端,周围没有比他再高的飞行员了。
“姐,我好累,先回去休息了。”程澈笑得勉强,没等对方开口,先发制人按下电梯关门键,格外用力。
“晚安。”
黎念看着轿厢内的光线渐渐昏暗,阴翳覆上他的面孔。最后留给她的,是血色尽失的嘴唇,还有唇角一抹惨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