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李姐的讲述还未结束，一串叮咚的铃声便响起来了。

她从口袋拿出手机放在耳边，“喂，物业来了？又挑这种大家都在上班的工作日，在工作时间来！”

“别以为大部分人不在就能蒙混过关，我这就下去支援！”

她把手机往睡裤兜里一揣，火急火燎地大步走起来，还不忘挥挥手示意这群大学生跟上。

楼底下，一位物业大叔穿着白色的polo衫，挺着个大肚子，朝旁边比划着的老头老太太摆手。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又在自己的黑长裤上擦干净，不紧不慢道：“我们物业上星期还组织了一场供水清洁，怎么能昧着良心说我们不做事情呢？”

老大爷头发花白，精神头还不错，大声骂道：“洗那三两个水箱，没一个小时就走了！”

“还拿来炫耀？做点小事要人三催四请的，摆官老爷架子来了！”

物业大叔手一摊，“不做清洁说我们消极怠工，做了清洁说我们敷衍了事，您可别仗着年纪大欺负人啊。”

话音未落，就听见楼上传来一阵紧凑的脚步声。

李姐的拖鞋啪嗒啪嗒地落在水泥台阶，打出声声脆响。还在三楼往下冲刺，底下就能听见声音了。

转过了楼梯转角，她来不及捋一捋贴在额角的发丝，气势汹汹地过去讨个说法：“你就是物业副经理张松是吧？”

后边跟着好几个年轻人，朝气蓬勃面色红润，看起来把他摁在这里揍一顿毫无问题。

张松心里直打鼓。

真是奇了怪了。

永安小区建得很早，如今出现了布局落后、设施老化的弊病。原住户搬走的搬走，死守的死守，到现在大多上了年纪。

这块地儿也不繁华，没什么人来这儿租房，上回来只是几个半截入土的在旁边叽叽歪歪，怎么一下儿多出来这些青年？

老不死的不知道上网，敷衍敷衍也就过去了，这些小屁孩却很精通。要是给发到网上引起了舆情，他指定得吃不了兜着走。

张松一下变了态度，赔笑道：“就是我。”

他带着标准的笑容，用温柔语气介绍起来：“我们同安物业公司秉持顾客至上的服务理念，一听到小区业主反馈的水管问题，顿时心急如焚。”

“老板亲自主持召开三次紧急大会，部署人力物力资源，成立了专项治理小组、特别行动小队和专家研讨分析委员会。”

“经过多方收集，为了侦破重重迷云，又开了四次研讨组会……”

李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公式化的发言，“所以你们开了七次会议，成立了三个组织，最后只洗了四个水箱？”

她打开手机备忘录，认真地朗读起诉求：“经过永安小区业主大会决议，总结出以下请求。”

“首先，更换全部老旧铅管，清洗所有水箱和楼下蓄水池；其次，赔偿自行购买桶装水、瓶装水的费用，赔偿精神损失费、医疗费用、及其他合理支出。”

李姐抬高了音量，着重强调：“这里的合理支出包括给全体业主进行身体检查的医疗花费。”

她正视着张松的眼睛，背诵出剩下的内容：“最后，定期进行供水设备清洗，起码半年清洗一次水箱、一年清洗一次蓄水池。”

张松故作唏嘘地叹了一口气，正要感情饱满地做出解释，就被怼到跟前的手机屏幕逼得退了一步。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方块字，挤在窄小的手机屏幕上有些难以阅读。

他眯着眼细看，标题赫然写着“浅析铅暴露幻境对人体的危害”，忍不住挑了挑眉毛。

铅性质稳定，与其他金属相比质地相对柔软，便于加工塑形，于是便成了制作水管的好材料。

但是长期使用下来，游离的铅离子会随着水流进入人体，在体内富集。由于存在积少成多的可能，环境中的铅含量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安全指数。

铅融入血液，造成血铅升高，阻碍血液合成，会导致贫血症状、威胁肾脏和消化系统等。

尤为重要的是，儿童的血脑屏障还未发育完全，在同样铅暴露环境中神经系统更容易被铅所影响，出现智力发育迟缓等负面影响。

李姐压抑着怒气，一字字掷地有声：“你们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情！一直不更换小区的铅水管，让所有人暴露在金属污染的环境之中！”

“我对门的邻居孩子才刚刚满月，出了事情怎么办？影响了智力，你来给他的一辈子负责吗？”

李姐情绪明显波动，胸膛剧烈起伏着，连带着举起手机的手臂也微微颤抖。

俞青青上前轻轻地拍着后背，试图让她冷静一点，“别气伤了身体，这就不值当了。”

张松收起了那副亲切祥和的表情，挂起了冷脸，“这位女士，请你不要血口喷人。”

“为了保护永安小区居民的身体健康、降低生活成本，我们可是做了不少的努力，这些建筑内的水管保养费用都是我们进行议价建设。”

李姐冷笑一声，“谁不知道你们同安物业和供水公司是同一个老板，家族企业左手倒右手的事情还好意思提！”

张松笑容有点维持不住，“您根本不知道我们供水部的默默付出啊！”

“我们早就在自来水里增加了磷酸盐类缓蚀剂，都沉积掉了。放一百个心吧，你们不会喝到含铅水的！”

缓蚀剂能与游离的铝离子结合沉积，产生磷酸铅等不溶性化合物，沉积在管道形成“保护膜”，防止其他铝离子析出接触水流。

李姐眉毛拧作一团，捏着手机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

自己维权那么久仍不闻不问，现在这些人突然标榜自己做了什么实事，她自然是打心底里不相信。

只是她对着所谓的缓蚀剂压根没有了解，实在是有心无力。

胸腔翻涌着浓烈的情绪，但脑袋空空，卡壳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何华章拿着手机提问起来，“不对啊，某度上说这沉积层很脆弱，一旦停止投放缓蚀剂就会被水流摧毁。”

“而且更换管道、敲击管道或者其他造成管道震动的活动也有可能因为造成扰动而毁坏沉积层，连水质酸碱变化都会对这东西的留存产生影响。”

“你们所谓的‘放心’未免也太没有保障了，小孩儿玩游戏踩两脚其实也没得七七八八了啊？”

俞青青接过话茬：“而且，你们投放的举措根本没有同大家商量，擅自行动难道没有一点错处吗？”

何华章突然激动起来，“对了，我想起来了！”

“你们侵犯了业主的知情权、监督权和决策权，这是违法的！”

老天爷，他做梦也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用上专业知识，真是赶巧了。

一众组员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连带着一旁倾听的老大爷都微微颔首，简直要让他忘乎所以了。

何华章抿着唇，表面上知识渊博毫不费力，脑子里已经开始头脑风暴了。

是哪条法律来着？死脑子，快想啊！

李姐被他这样一提醒，倒是有了点灵感：“这小朋友说得没错，你私自放这些来路不明的东西，这么大剂量长时间地进行投放，有许可证明吗？”

“有向相关机关报备吗？”

“有进行实验验证对人体无害吗？”

张松被这些问题打哑巴了。

说句实在的，他虽然没学过这些，动动脑子也能想明白。

所谓的“沉积层毁损”，便是原来附着在内壁的沉积物被震落或者冲走。

在管道里面，这些掉落的化合物在水流作用下，不还是被冲进千家万户吗？

他自己捏了一把冷汗，那小丫头片子还在咄咄逼人：“这难道符合用水标准吗？”

张松默默地侧了头，正对着小区垃圾桶，只好抬头眺望远方。

何荣章见他这油盐不进的模样便心烦，“如果贵公司还是逃避问题、推卸责任，我们也可以通过法律手段来维护自己的权利！”

张松还是只给众人一个冷漠的背影，甚至嫌一只脚支撑太累，换了一只脚。

何荣章撇了撇嘴，一字一句道：“其实我还认识《今日晚报》的总编辑。”

张松猛地回头，刘海甩出优美弧线，颈椎发出一声骨头碰撞的闷响。

何荣章就当着他的面打起了电话，“对对，是我，主要是这边永安小区铅水管污染问题很严重，是啊，好……”

挂断电话之后，张松已经没了方才嚣张的气焰，摩挲着手掌走上前来：“小兄弟，刚才是我不懂事，居然到了这个地步。”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我们之间的事情何必闹到人尽皆知呢？我现在就给供水部打电话，今晚加班加点给清理干净……”

张松一拍手掌，“不对，直接把这些水箱一块儿换掉，谁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残留？再给您朋友换当前最新的环保材料水管，您看怎么样？”

何华章毫无波澜：“我看也不怎么样。”

他往外走去，肩膀撞上了这个满嘴谎话的大叔，淡淡道：“借过，我还要到门口接一下采访记者呢。”

扔下这样一句重磅炸弹之后，他如无其事地往前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把头抬高一点，挺直腰背，一定要留下一个帅气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