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也执说这几天都没有下雪，可是他离开病房的时候，漫天大雪便洋洋洒洒落了下来，透过窗能看见那些雪花，像从九天跃下飘坠着的白裙仙子，温柔在半空中转上一两个圈，轻撞在玻璃窗上。
闻璟想起身看看，腰背处却一阵剧痛，让他想起自己现在已经不能动了。
只是他还未适应。
“好在不是无知无觉。”护工见他倒吸了口凉气，知道他又忘记了自己受伤的事情，宽慰道，“痛总比麻木好。”
护工没什么文化，想借景喻人安慰闻璟，“你看，冬天马上过去了，等到春天，那片荒地就又要长出绿油油的草咯！”说着，她将窗帘拉得更开了些，指向外头，却神情一愣，“哎哟！这些医院怎么都是假草啊，还是一片绿草地呢！”
护工有些难为情，闻璟轻笑了声，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
似乎是雪拍打窗户的声音能抚慰思绪，闻璟感觉到一阵困意袭来，身上的痛楚却折磨着他，要他神经兴奋，难以进入睡眠。
不能辗转，只有难眠。
天色已晚，护工躺在一旁的行军床上已经睡去，发出了一点点重呼吸的声音。
半梦半醒间，闻璟也算是浅眠了一阵，只是他已经很久没有时间的概念，只知道微微睁开眼时，周遭的一切还隐在黑暗里，外头雪还落着，静悄悄的。
忽地，这份静谧被打破。
病房门被打开了一道缝，一个身影在门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观察房间内的情况，然后才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因为太像贼，反而不是贼。
闻璟在黑暗中观察着这个人影。
这人轻轻地走到了床边，往他的脸上看来。闻璟闭上了眼。
“闻璟？”她轻轻地唤了一声，轻到还没有雪拍窗的声音大。
温遥情。
闻璟的耳尖微微一动。
温遥情似乎弯下身来，更凑近了一些。她有些气喘的呼吸声几乎散在闻璟的脸前。
闻璟的指节蜷起。
“这么能睡。”温遥情轻声说。
闻璟在心里说：睡着了你说能睡，真醒了你又不乐意。
——很明显，温遥情就是抓准闻璟睡觉的时机才来的。
温遥情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两手垫在床边，脑袋靠了上去，“好久没跟你说过话了。”
气氛又安静了一会儿，闻璟感觉到温遥情温热的指尖点了点他的手背。
只是轻轻地一点，那日被温遥情穿进袖子里抚过手臂的感觉却好像再次升起，惹得心底一阵慌与酥。
“手好冰，你的手好像总是凉的。”温遥情说着，握住了他的手，感觉到他的手放松了一些。
温遥情一默。
然后她靠着自己的手肘躺了下去，“听说你要谅解林齐升？”
“虽然我没资格，但是我还是想劝你，不要谅解他，一点刑也不要减。”
温遥情说完，轻轻叹了口气，“我只说这一句，因为我不想让他破坏我好不容易来见你的氛围。”
“说实话，我还不知道怎样面对你。当我知道你是当年救我的那个男生，还因此失去了亲生父母。我爸妈说得对，我和你的杀父杀母仇人有什么分别。”
温遥情嗓音发颤，一滴泪顺着眼角滑入耳朵里。她握住的手动了动，然后从她的手心抽了出来，轻轻地抚过她的脸侧。
温遥情没有惊讶，没有慌乱，而是静静地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在他抚上脸颊的这一刻，温遥情闭上了眼睛。
这样的反应，显然是知道他一直是醒的了。闻璟看得出来，只是哑声道，“结果非你我所愿，但初衷和过程无愧于心。”
“如果当初我不救你，一直被良心折磨的就会是我。我救了你，不是为了让你活在愧疚之中。错的是他，不是你我。”
温遥情没抑制住哭声，从喉咙里溢出一声，“闻璟，为什么，你过得这么苦。假如我们能换条命，你受过的都让我来受，就好了。”
闻璟的手顿了顿，被温遥情握住，像是要把热度渡给他一般，紧紧合在掌心。
“我不苦，比起许多人，我还算幸运。是你心疼我。”闻璟柔声说。
温遥情的心像是放进了绞肉机里绞，痛得她眼泪不停地掉，酸涩感斥满了喉咙，她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还有，我没说过我要谅解林齐升。他动了我爸妈的坟墓，我不可能谅解他。”闻璟说。
温遥情忙点着头。
看见她傻傻的样子，闻璟眼睛微弯，抽出手来，覆住她的手，“我想给你一样东西，就在柜子里的书包里，有一个盒子。”
温遥情说，“好。”
只是这个字没能发出清晰的字音。
她跑到衣柜旁，打开衣柜，一眼就看见了一个黑色的书包，和那一次在楼梯间拦住他去路，找他麻烦时，他身上背的一样。
盒子藏的东西，应该不是放在外层，所以温遥情直接拉开了主袋的拉链，里面放了不少书，拿出几本书来，就看见一个简朴的木质盒子。
温遥情拿了盒子，将书包里的书收拾好，放回去，才回到闻璟床边。
“是这个？”温遥情吸了吸鼻子，问。
“嗯。打开看看。”
温遥情打开了盒子，里面躺着闻璟曾戴着的那条项链。木质的佛珠穿着一个有些破损的佛像。
“送给你。”闻璟说。
“这是……你妈妈留给你弟弟，你弟弟去世后，回到你手里的东西，我怎么可能要？”温遥情合上了盖子。
“放在你这里，比放在我这里好。你看，它在我这受了不少伤。而且，我想要给你。”
温遥情看着这个盒子，一瞬失神，直到闻璟“嗯？”了一声，温遥情才看向他，“闻璟，你不会做什么傻事吧？”
闻璟失笑，“我还能做什么傻事？”
“闻璟。”
“嗯。”
“好好活着，我……”
“你？”
“我还想嫁给你。”
温遥情快速地吐出这句话，低垂头，捏住盒子的手用力到指尖发白。
“你在说什么傻话。”
“嫁给你怎么是傻话？”温遥情抬眼看闻璟。
他亮晶晶的眼睛在黑暗中，温遥情却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你…到年龄了吗？”闻璟哑声笑她。
没到。
“还差一岁。”温遥情说。
“急着嫁人呐？我连彩礼都没有呢。”
“我赚钱，你嫁给我好了。”温遥情终于破涕为笑，好悬没笑出一个鼻涕泡来。
雪天难见月，但窗外还是洒进了一点淡淡的冷光。闻璟低咳了两声，扯动了背部的伤口，他眉心一动，很快舒展开来，温柔地看着温遥情。
温遥情发现了他压抑着痛意：“要不要打一针止痛针什么的？”
“不用。现在不是很疼。”
温遥情说：“你现在需要卧床休息，你申请休学一年了吗？没有的话，我明天去帮你申请。”
“没有。”似乎是脖颈侧得酸了，闻璟看向床面对的墙壁，“我自己能申请，现在用手机就能完成流程，很方便。”
“那……”
闻璟忽然打断她，“你有小名吗？”
“小名？哦，有的，叫岁岁。”
“岁岁平安的岁岁？”
“是啊。是我外婆给我取的。”
“那我以后可以给你写信。”闻璟说。
“写信？”这是多久不用的通讯方式了，“为什么要写信？”
“手机摔坏了，但是我现在觉得没有手机挺好的，闲暇时候可以看书看报，看看电视。你和我在一座城市，信送到你手里也不需要多久。”
在这个时代，不用手机恐怕会错过很多即时的消息，温遥情猜闻璟只是想过一段清静的日子，笑他，“你和我爷爷辈的有些像，不过我爷爷辈的都不写信了，他们会用微信发语音骂人。”
闻璟笑，温遥情也笑。
“但是你不觉得，信里叫你岁岁，比发短信或者发消息叫你岁岁，来得更浪漫一些吗？”
温遥情垂眼，“好像是的。”
温遥情幻想到以后，闻璟年纪渐大，戴着副眼镜，一副老派的样子，坐在客厅看报，时不时从眼镜后抬眼看她在做什么，她则提着刚买的菜在厨房和餐厅间忙东忙西，一边骂他：“你倒是做树懒，卫生也不搞搞。”
但是像闻璟这样的人，应该很爱干净，只怕那时闻璟会说，“不要的眼睛就捐给需要的人，看看你脚下的地，都能照清你眼睛的嫌弃，谁拖的？”
幻想到这里，温遥情又笑。
只是想着想着，聪明如温遥情，又红了眼眶，“闻璟，你会离开我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就是感觉，你好像要丢下我了。”
“我怎么丢下你，我用手跑？”脊椎都断了。
温遥情笑了，“你还能拿自己开玩笑。”
“你不用担心我，我现在觉得挺好的。你知不知道一句诗——‘竹斋眠听雨，梦里长青苔’。时间慢，也是另一种享受。”
温遥情这才点点头：“你这样的人，什么样的情况都能适应吧。”
“被你这么一说，显得我好像很老派。”闻璟说，“等我好些，带你去我的老家看看。我以前亲生父母住的地方，离你外婆家不远。但其实我家原本在云山农村，一个老宅子里。只是弟弟是在海原丢的，我爸妈就在附近买了房子，希望有一天再遇见。而云山老宅，外公外婆就住在那里。只是外婆去世得早，外公得了阿尔兹海默，记不得人了。”
“你还有别的亲戚在吗？”
“有的，只是不来往。原本我爸妈去世后，我姨妈要收留我，只是时间久了，姨父压力就很大，他们家矛盾也越来越多，我不想给姨妈添麻烦，就来到了孤儿院。”
“嗯，”温遥情也能理解姨妈，帮忙是情分，没法再帮忙是因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云山村，听名字就是个很美的地方。”
“是的，在那里，伸手可以摘得到月亮。”
闻璟抬起手来，触了触温遥情的脸。
温遥情脑中空白了一瞬，愣愣地看着闻璟。
闻璟垂下手，温遥情有些不知该作何动作地说：“闻璟，你要快点好起来，我还期待明年辩论赛能打过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