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后,有的人开始跟着徙倚吃饭,还有人挪走了她的思路,自行去搞些更美味的发明创造。当然,对此无动于衷的也不是没有。
现在该弄些土往坑里填了。
雨垂凝晶,坚硬光亮的褐色枝杈。松石隐菇,灰白色的坚韧小圆圈。还有前些天炸来的虎纹金石头。在这时候派上用场。
他们将这些东西同挖地挖出来的土混在一起搅拌开。
将那沉重晦暗的东西注进坑里之前,他们又往坑里灌了些纵横交错的枣睡和焦糊。
它们像骨架一样陈列在那块凹陷而缺乏光照的空间中。
新从湖里掏来的莲花巨泥藻也像骨架一样,支棱在混合填充的泥土中。
徙倚并没有太多的勇气去直视它们,更别说去想象它们被压在三方塔下的样子。
它们就像大地的骨与肌。可它们是活物,也将一直是活物。虽然看上去与星轮花、榛鸟和她自己完全不同。
所以,当人们像群聚的鸭群一样围在土坑边填料的时候,或者当他们将藻类或枣睡拌进泥土的时候,她就去别处,挖掘新的土坑——据说是下一步工作所需要的。
很难说这种异样究竟是同情还是害怕。
没有什么好同情的。因为松石隐菇、莲花巨泥藻和枣睡在地底也能活得好好的。正是靠它们活得好好的,地基才能稳定地存在。
但她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状态。
正如也无法想象这些东西在来到这里之前,在湖里、石头里或别处的泥土里的时候是怎样的生活状态。
或许恐惧就是由此而生的。
总之,在那些日子,她没去参加填充地基和制造填料的劳动。而宁愿多帮他们扛水、扛暖岩和配饭,还有,编口袋,补帐篷,修小推车,去村子里找人学习怎么制作新的小推车,帮村子里的人扛水、扛暖岩、扛炉子、烧饭甚至哄孩子……
“北来鸟,青春洋溢——”
往坑里倒土的家伙们在日渐温暖的春风中唱道。
“它的家不是在曙光之乡吗?”
他们的脚印落在新垫的土层上,又用力又有节奏。他们的跳跃融进荒天里。
从村落到驿站基址,现在有一条简陋但平整的路。路用木板铺成,两边是低矮到刚过膝盖的小篱笆。
篱笆似乎是用类似于竹片的褐色长板拼成的。
徙倚在村子里帮工的这些天,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
去山上搜罗食材和建材的时候也没见过。
像榛火的漂亮裙子一样,似乎也是某种不属于本土的物件。
那天徙倚正是沿着这条路往回走。她扛了桶汤——是的,汤,用肩膀扛的整整一大桶汤。
其实不完全是给来自蓝树驿站的人喝的。主要是村子里的人们给在基址干活的亲人煮的。顺便可以分给蓝树驿站的人喝。
她还不知道,再过个顷刻,自己就要和定居在这里的平原夷则们打照面了。
他们来了四个。
四个都背对着她,站在幽深树影里,蹲在低矮篱笆边,往远处眺望。
似乎正是在往建设中的驿站基址眺望。
难道他们是来看驿站的?他们会不会也打算加入啦?
徙倚立刻就叫自己快冷静下来。
真要加入的话早就加入了。
他们可能是来找淅舟的吧?
那为什么不上前?
他们就站在原地,冲着那群人直愣愣地看着,似乎还在悄悄地指指点点。
他们的后脑勺,浅烟蓝色,在微风中粼粼波动,让徙倚想起南方的寒冷澄澈的湖水。
那时候孩子们一头扎进湖水,头发像烟花一样在水中散开。芦苇清凉,风和星光荡漾。
徙倚迎向他们。
然而他们听见动静,一齐倏地转身望向她,又在和她对视过之后,匆匆忙忙地就逃窜。
当真是逃窜——神色慌张,眼神躲闪,甚至连个招呼都没打。
那年轻小伙子还把鞋子踢掉了。他的同伴帮他捡回鞋子。他就拿着鞋一瘸一拐地跑了。
闹出的动静不算太大,但也不小。
淅舟在这时回过头来,盯着他们的背影看。
她没去追。
所以徙倚也不打算问。
淅舟看见徙倚,冲她笑了一下,放下铲子走过来,好像要伸手帮她扛桶。
“不沉,就是一些粥。”徙倚推托,“你们快忙完了?”
“快了!”淅舟答得很雀跃,“今晚可以按时出发!”
“太好了!”徙倚说。
淅舟不知道,在一旁好奇地听她们谈话的石榴也不知道。
徙倚看似淡定,实则心已经快飞了。
那句平静的“太好了”其实一点也不响亮高亢,但徙倚讲出它的时候差点就用上了喊的。
她太盼着能出去玩了。
她本来是出于对“远方”的向往才答应老霜旦来诗神湖建立驿站的。
诗神湖确实离蓝树驿站够远的。是蓝树驿站的“远方”。
可若要说来到这个“远方”就彻彻底底地扎根不动,再也不能去别的地方转悠,她实在是无法接受。
以往在蓝树驿站的时候,她还经常能借着护送货物和为旅人当向导的机会,时不时地离开地面到天空中四处游荡呢。
自从来到诗神湖,每天都面朝石头和草地,她性情再沉稳,也觉得一成不变的日子实在是过于难熬。
现在的地基坑看上去就像诗神湖。是的,它仍是土、石头、焦糊和各种各样奇异生物的混合物,但它看上去真的像湖面一样。平整,微微波澜,深灰蓝色。坐着时音鸟上到半空,俯瞰沉寂牧人树林,也是差不多的情状。
尽管如此,每当看到它,徙倚还是会觉得不舒服。
她会想到这下面有生命。湖水般平整光洁的外表下什么都有,还有生命。
只不过,这里的生命不像真正的湖中生命一样可以四处游动。
它们只能沉睡,只能漫无天日地静止。
或许等到开始建房子的时候就不会这么不得劲了吧。
徙倚寄希望于以后。
至少今晚。就今晚。她不用再面对这块地基不受控地进行那些恐怖的联想。
下午,下工后,江葭说,“你们听没听桠果说?咱们今晚要去的鸦画河村落附近还有个大集?”
“大集?”倾楸眼见着就跃跃欲试起来。
“对,在更上游的地方。北边。”江葭穿着洗得很干净的、胸前有褶边的白衬衫,“是鸦画河的人和诗神湖的人一起办的,好像不小。”
“那我们去大集啊!”倾楸就差原地跳脚了,“去什么村子啊!村子里不就是有点蒲苍酒好喝吗!”
“行倒是行……”徙倚既犹豫,又心跳加速,“但是,得再给我点时间做做规划……”
话是这么说。
她的手已经不可控制地去拿颊胭和口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