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利奥波德.莱斯特兰奇回到了约克郡的莱斯特兰奇公馆,这里正为了准备罗道夫斯和贝拉特里克斯的婚宴忙得不可开交。他对这门婚事满意,叫来罗道夫斯在书房谈过好一阵,至于说了什么,我们不必赘述,最后唯一要关心的,是他们说完后走出书房看到的场景。
他的女儿雷思丽和另一个稻草色头发的男孩一前一后站在楼梯上,而下面是笑嘻嘻的拉巴斯坦。两个孩子手里带着一把扫帚,拉巴斯坦则在指间掐了一根烟,另一只手抓着围栏堵在他们之前。雷思丽眉头紧皱,唇瓣紧抿,这场面不由得让利奥波德想起娜娜告诉他的所谓小姐会拿扫帚敲花园地精脑袋的不雅举动。
几乎是刚想起那男孩的身份,利奥波德就走过去,神情温和地拍了拍堵在两个孩子前的次子的肩。
“这可真好。”他用愉快的嗓音说道,“我们一家难得团聚,何不出门走一走呢?拉巴斯坦,你只要告诉雷思丽等等我们,大家就都不用站在这儿了。”
他没有理会拉巴斯坦一瞬间的僵硬,转向那个神色因这突如其来转变有些茫然的男孩,“——啊,克劳奇先生,当然,我们也很欢迎你加入我们这家族的小传统……雷思丽会很高兴有你陪伴的。”
“我可不觉得。”拉巴斯坦的嘟囔没人听见,他掐灭烟转身走向客厅深处,利奥波德也示意楼上的罗道夫斯去做些准备。只有雷思丽和小巴蒂还留在原地,雷思丽是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小巴蒂则是看过利奥波德又看过她,眼神追随她的目光看去——
“行。”她突然抬头,把扫帚扔在台阶上,声音冷淡,“但我不要走到河谷那边去。”
利奥波德微微一笑,弯曲的程度可以说是慈祥温和。但他一开口,小巴蒂立刻意识到,这慈祥温和,实际上跟自己父亲所说的那句“你喜欢就行”包含的意思极度相近。
“当然了,我们只走一段路。”
莱斯特兰奇家的小传统,实际上是从法国某地水中仙女的故事中得来。流传的故事中,水仙将从清晨的湖泊升起,顺着湿润的风、奔流的河,迈向从东方至西方的广大土地,以她卓绝的魔法,将目所能见的全部污秽洗净,让大地重归洁净。雷思丽在莱斯特兰奇老宅中读过这个故事,而当她偶然碰见小巴蒂在公馆书房里找到这本书时,她走过去将它合上。
“我家的事情没什么好看的。”她勉强笑了笑,“我带你去骑扫帚。”
雷思丽向来任他翻阅她的任何书籍,此时突然打断必定事出有因。也就是水仙的故事。当然了,这可是个纯血巫师故事,污秽无疑便是指麻瓜血统,让大地重归洁净的巡游则是对屠杀的华丽修饰。莱斯特兰奇不修庄园的传统便来自于此:他们的祖宅与居所是府邸与花园,而领地则应该是他们目所能及的广大土地。如同马尔福般筑起铁栅栏、雾围墙只会显得他们的步伐受到阻碍,若是愿意,一代又一代莱斯特兰奇们便敲打着魔杖,从山谷这头走到那头,越过湿润的晨雾和流淌的溪水,如水仙般以魔法洁净、修饰他们所认为属于自己的土地。
到了利奥波德这一代,由于魔法部法律的完善和麻瓜们的扩张,这传统逐渐变成远足。不过,即使形式上如此同麻瓜们的活动接近,他仍然坚持以种种方式标志自己巫师的身份。雷思丽曾在还没到说话的年纪便被家养小精灵抱过有着欣克庞克出没的沼泽,步入遮天蔽日的林间,罗道夫斯和拉巴斯坦在灌木丛点起幽绿的火焰,一连又一连,不布置麻瓜屏蔽咒。利奥波德带着他们花一天一夜在林间走到最后,于一处白石堆上轻点魔杖,让其间流出潺潺溪水。月光下银流波动,他在旁边的树上看到铜锈颜色的痕迹又多一条,掩不住得意地哀惋叹息:那意味着又有几个麻瓜从他放出的欣克庞克手下逃脱,天真地以为循溪水便能找到回家的道路,却不知道这银流只为纯正的巫师血统而流,泥巴种们跟上它,不是被最终吞噬,就是在迷路与饥渴的绝望灼烧下喝下这对他们来说是剧毒的溪水。雷思丽后来住在莱斯特兰奇老宅,悄悄跑出去看麻瓜新闻,电器行的电视节目里,那里至今流传着燃烧幽绿色火焰的森林将会吃人的传说。
而那天他让小精灵带来雷思丽,也不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幼子参与家族的传统。有魔法能力的人落进溪流将会浮起,没有的便会沉底,他挥挥魔杖,不等小精灵惊恐的反应,女婴便被扔进水中。
不过,如今,为了让尚未完全得手的男孩对他们家有个好印象,利奥波德一边跨过原野丘陵间的石头、小溪、草地,一边只是挥舞魔杖做些无伤大雅的小点缀:他让目光所及处长势不合心意的树枝断裂掉落,不发出一点声音就彻底消隐无踪,他们走过的林间变得整齐而死气沉沉,如同陈列的尸体;他将被昨夜狂风吹折的一丛野玫瑰的最后一支幸存者用魔法拔高,隐形的丝线切割零落的花瓣。每割一片,便如琴弦微颤,织出旋律,小巴蒂在父亲的书中读到过,那是一首歌颂风暴的提琴独奏,在玫瑰花彻底七零八落时不得不终止。
他一边做着这些事,一边语气轻松地同他们闲谈。罗道夫斯早已谈过,此刻沉默着将一块石头劈碎;拉巴斯坦不幸首当其冲,被问及坩埚商店上学期给利奥波德寄过十张账单的原因,以及霍拉斯.斯拉格霍恩不愿意回答他任何有关拉巴斯坦在校表现问题的理由。拉巴斯坦烟卷都藏到身后,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与此同时,雷思丽落在他们后面几步,牵着小巴蒂越过一丛乱石。昨夜刚下过雨,他们需要小心翼翼,才不至于一下踩到某块松动的石头,一路拖泥带水滚下山坡去。
“你累了吗?”他落到她身边时,她凑到他耳边小声问。
对巫师来说这段路没什么好累的,那么话语中隐藏的含义自然是女孩对同伴的逃离邀请。然而,小巴蒂其实有点想说不累——利奥波德的魔法尽管多少令人不安,但其中展现出对一切仿佛尽在掌控的奥妙很难说不吸引人……他握着她的手微微出汗,面对那双熟悉的黑眼睛,感到难得的心虚。这是背叛……这是不讨她喜欢的……她不会讨厌他吧?
在他纠结于回答是或否的短暂时间里,利奥波德突然叫起幼女的名字:“雷思丽.莱斯特兰奇!”
雷思丽的手一僵,撅起嘴,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小巴蒂看见拉巴斯坦如蒙大赦般后退,溜到一边的同时不忘对小妹投去幸灾乐祸的笑容,然而雷思丽不幸没向他分去一点眼神,裙装曳过湿润的草地,就连泥巴沾染的蕾丝花边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留恋。
拉巴斯坦隐约“切”上一声,开始点烟。雷思丽走到利奥波德旁边,男人正看着树上一颗未长熟的果实。
“变形术的五大例外是什么?”利奥波德若有所指地轻快问道,手指轻敲魔杖,语调如同预备向观众展示训练有素羊羔的魔术师。
雷思丽硬邦邦地回答:“食物、活物与死物的转化、魔法物品、数量……”
“回答得这么简略!你可不是不知道。”他皱着眉说,“细致点,大声点。”
小巴蒂看到雷思丽捏了捏袖口才抬起头勉强回答:“不能变出食物,如果已经有了……”
“大声点。”利奥波德说。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说的。”雷思丽强硬地答道,“这又不是上课。”
“这又不是上课!”利奥波德扬起眉毛重复一遍,小巴蒂感到他又看了自己一眼,似乎将要上升的语气回落下来。他别过头一挥魔杖,那颗未长熟的果实落进他手中,看也不看雷思丽一眼,伸手示意她接过去。
“变朵花给我们看吧。”
雷思丽沉默着接过它,抽出魔杖点了一点,下一秒,青涩的果实如抽芽般旋转着绽放为一朵绿色小花,在风中轻颤着点头。她把它递回去,利奥波德却皱起眉毛。
“你为什么不变一朵更漂亮的花?更复杂、重瓣更多?唉,雷思丽,我不知道说了你多少遍,你唯一的缺点就是总不肯把才能展现出来。如果不给我们看,你的魔法又有什么价值呢?”他轻声叹息着,不远处的男孩感到他瞥过自己一眼,可是接着又转了回去,“你不是一直都能变出漂亮的玫瑰花?既然我们的客人在,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向他展现你的才华和热情?总是这么沉默,要让别人怎么喜欢你呢?”他絮絮叨叨地说,背着手往前走去,“真是狠心又无情无义的小东西!总是要别人说一百句才肯回答一句,就这一句也是冷冰冰的,让人感觉不到一点女孩该有的温柔脾气!你母亲要是活着,她看到你这样,也会气得宁愿再进一趟坟墓!”
他摇着头,不远处罗道夫斯和拉巴斯坦在一棵树下投来视线,雷思丽手中那朵花仍在牡蛎般开放,女孩紧抿着嘴唇,“我至今还记得你母亲临死的请求——为我们的女儿结一门好婚事。为了这件事,我费尽心力,才找到这样的机会。噢,亲爱的孩子,”
他转向小巴蒂,语气诚挚到近乎动人,“我听说你一直非常关心雷思丽,这使我非常高兴,但也不得不感到担忧。因为,你看,我的女儿就是这样坏脾气的姑娘,就连一朵花也不肯展现给关心她的人看。可是,你要知道,她从小不幸失去母亲,我也忙于事务,难以照料,她的种种品质,即使令人叹息,但也都是事出有因。我们都知道,面对不幸的人,总是要谦让他们一些——越谦和,越能表现出我们自身的高贵,不是吗?我能看到,你是个有着高贵之心的孩子,你的眼睛像你的血统一样纯洁,而那往往就是优秀品德的体现与源头。因此,我要说,也许除了你以外没人能为我可怜的亡妻完成她最后的心愿,这是我作为雷思丽的父亲和她母亲丈夫的真挚恳求,若是某一天你对她感到厌烦,也请想想你的高贵血统,和与之相应的美好品德,以及莱斯特兰奇家的真诚祈愿……”他摇着头,没有注意到雷思丽已经面色青灰地扔掉那朵小花,变形术失效的果实一路滚落,小巴蒂余光看到它撞上一块尖锐石头,尸体瘪下一角,血迹似的汁水浸上石块,“唉,我多么希望她能软化下来,哪怕仅仅是对你,因为你们终究是要共度一生的——”
“如果人家不喜欢我,也没必要绑架着把我卖出去,父亲。”
尖锐的语调打断了利奥波德,他们同时转过脸去时雷思丽苍白的脸上扬着讥嘲的笑。女孩从那棵树旁边走过、走下来、步履匆匆,如同飞奔,出发前被家养小精灵缠着换上的华丽裙装粗暴地扫过野草、尖石和乱糟糟的灌木丛,利奥波德看到她几乎是迅速而冷静地沿着来时路飞速离去,敏捷的动作如同岩羊,蕾丝裙摆扬起泥巴而毫不在意,仿佛那不过是脱去的一层桎梏。她走得那么快、那么急,以至于影子几乎在山坡和原野之间逐渐变成小点,利奥波德才反应过来向来不讨他喜欢的幼女做了什么,怒火升腾的瞬间他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仍然待在旁边树下等待他们的罗道夫斯和拉巴斯坦,一个仍然面无表情,一个瞪直了眼、拿烟的手微微颤抖,但都乖乖呆在那里,没有一点移动——好、好,他喉间的毒火下降一点,抬起魔杖时终于能保持一点风度——他可没有忘记,这儿还有个小小的客人、目标、猎物——雷思丽也赌他不敢,是吗——
他突然停住抬魔杖的动作,转头看了旁边的小男孩一眼,片刻以后,他露出微笑。
“她在等你呢。”他看向那个停住脚步,转身似乎望向他们的小小黑影,河谷的风中她的裙子被吹得宛如招展的旗帜。他语调温和地拍了拍身旁男孩的肩膀,仿佛刚刚的一切都不存在,“当然了,跟我们这些大人待在一起多无聊啊,我早应该想到的……回去吧。哎呀,我答应过她,你们不该走到河谷这边来啊!”
男孩的身体颤了一下,那双蓝色眼睛略过利奥波德眼中深邃的棕黑,仿佛有什么迷茫、不知所措、犹豫,在这短暂的一刻,被谷中的风吹去——尽管那微妙地使利奥波德感到不快——但下一秒,小巴蒂点点头,跑下山坡,沿着女孩的道路跑去。
风从身边呼呼掠过的声音和感觉,男孩至今记得,但更令人印象深刻的,远远不是那天在乱石堆间借着魔法毫无顾忌、只一心想前往她身边的旅程。镜面玻璃的冷光潋滟中,蓝眼睛一闪而过——摄神取念不仅能读到别人的记忆,借助工具,重归自己的思维也并非难事——如今,十五岁的小巴蒂·克劳奇看着镜子,上面的反光在轻微的移动中,被切作细细如同雨丝的痕迹,一如当天后来,他们回家时,打落花房外栗树树叶的密密雨迹。湿水随着缝隙流进花房,但他们两人都不关心。雷思丽摊开的手里变出一朵金色蔷薇,女孩的黑眼睛同它花瓣上流转的些微光华相映。
“我愿意给你变这个……但是,跟我家、跟我们的联姻没有任何关系,好吗?”她笑着把它递给他,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可你喜欢花吗?他们总想加给我们一些我们一点也不需要的东西,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