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撞上隐形屏障的后两秒,柏婪整个大脑都一片嗡鸣,半晌才缓了过来。
丢失的物品没能唤起鱼人的记忆,梳理线索后也没能得到新的解决方案。柏婪休息片刻后,打算去岛屿另一边,人类所在的船区探索一番,却没想到竟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
那屏障不应该是用来阻拦鱼人的吗,为什么他也会被拦住?
柏婪坐在地上百思不得其解,来到深海监狱后发生的一切云烟似得在眼前飘过,曙光在雾霭中若隐若现,仿佛只差一丝拨云见雾的点拨,便可得窥天光。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柏婪思索着向回走,正苦恼着,耳边忽然传来三声熟悉的鼓响。
他猛地抬头,隐约在远处的两座高塔上看到了人影。
幽蓝水泡依然光华夺目,一个黑点坠入其中,那黑点似乎并非人形,远看像是琥珀中封存的一只小虫。
柏婪快步跑到高塔处,可岛屿实在太大。
等他到时,仪式早已结束,只留一滩乌红血垢,顺着高塔蜿蜒而下。
“——长长!”
长长停下针线活,跟着着急起来:“柏廉?怎么啦!”
“今天有新人来吗?”
“新人?没有哦,来新人的频率不会这么高的。”
“一般多久?”
“唔……说不好,最短起码也要上千天吧。”
上千天?
柏婪愣了,猛然意识到之前的想法有误。
他以为所有被关进深海监狱的人类都会经历那个仪式,被洗去记忆,成为鱼人。
但今天接受仪式的人类却没有成为鱼人,况且按照长长所说的,那么大多数的人类,似乎是都不会成为鱼人。
为什么?那究竟什么样的犯人,才会成为鱼人?
黄昏守则、深海监狱、遍体鳞伤的人类、自杀的鬼怪、鱼人、记忆……
禁止与黄昏国度公民产生亲密关系、禁止同时与一名以上的黄昏国度公民进行交流、禁止在黄昏国度停留、禁止以任何方式在非广告时间内同黄昏国度公民联络……
仔细想来,黄昏守则的每一条,似乎都在说——
不要和鬼怪产生羁绊。
幡然醒悟的刹那,柏婪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抹幽邃的蓝,以及无数被桎梏其中,正凄切嘶喊着的灵魂。
.
被忽然出现的鱼头人按押时,长长正按照惯例为嗨嗨清理青苔——嗨嗨年纪大了,弯腰总是有些费劲。
直到被押上岛屿,跪坐在高塔之上,望着周围同样一脸雾水的其他鱼人们时,长长心中才缓缓升起某种不好的预感。
带着金色面具的女人站在他们身后,手中匕首正淬着锋利的光,长长仿佛感受到了那股寒意,灵魂不禁发出阵阵颤栗。
忽然,一抹身影走上了对面的高塔。
长长看着那熟悉的人影,不禁瞪大了双眼。
只见柏婪站上高塔,先是冲面具女人点了下头,随后望着一众鱼人,缓缓开口——
“你们都说不记得为什么会被关入这座监狱,不妨让我来告诉各位。”
柏婪的神情平静得可怕,目光扫过一众形态各异的鱼人。“你们身为人类,却和鬼怪产生了羁绊,妄图长久停留在黄昏国,才会落得被驱逐到深海监狱的下场。”
“在这里,身为人类的你们会被送往各个副本,作为道具被羞辱凌虐,日复一日接受水牢的窒息刑罚,伤口在崩裂和溃烂中反复挣扎。”
“而想要结束这漫长而痛不欲生的监禁生涯,唯一的办法,是忘却与鬼怪的羁绊,离开错误的路,回归正途。”
柏婪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下,眉眼缓缓覆上无法抑制的哀意。
“身体想要忘记很简单,只需要换一副壳子,但已经刻入灵魂的羁绊却难以斩断。”
“唯一的方法,就是在灵魂最脆弱的时候,将金色匕首插入心脏,直接对灵魂进行清洗。”
“而亲眼目睹所爱之人在自己面前结束生命,无疑是对灵魂最恐怖的刑罚,足以让任何一个灵魂为之震颤破碎。”
鱼人们眼中逐渐流露出不安,柏婪看着他们,眼中隐隐有不忍,却还是话锋一转,开口道——
“可如果羁绊太深,深到那样残忍的仪式都无法清洗干净呢?”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长长不自觉挣扎了下,似乎是想要抬起胳膊,捂住耳朵。
可她被鱼头人桎梏着,没能做到,于是也没能拦住柏婪的声音格外清晰地传入耳廓。
“就会变成各位这样,因为回不去正途,而浑浑噩噩地被困在这座监狱,永无天日。”
柏婪说着向前走了两步,所有鱼人的目光一瞬间全都聚集在了他的脚下。
仔细看,他们的目光却又始终闪躲着,从未有一刻真正落在那抹幽蓝上。
“我曾经以为各位是被迫失去了记忆。”柏婪目光落在长长身上,长长却避开了眼神,不肯与他对视。“但其实,是你们自己不愿意记起来,对吗?”
“为什么?”
“因为你们害怕遗忘。”
“如果不记得与爱人的过往,就不害怕会将其遗忘了。所以其实你们也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会变得模糊,羁绊也会慢慢消失,你们将记忆存储起来,不去触碰,就认为可以永远记得逝去的爱人。”
“你以为你是谁?你在对我们说教吗?”谢谢的声音含着怒火,丝毫不同以往。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各位当然也可以选择永远生活在深海监狱,日复一日。”
“可我们都知道,他们自愿死去,不是为了让我们永困万里黑暗的深海,而是为了将我们送去未来,送去没有他们,却充满天光的未来。”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柏婪似乎并不是在和鱼人对话,反而更像是某种自我的宣泄。
“你们知道,站在这里是什么感受吗?”
闻言,表情各异的鱼人竟纷纷抬起头,注视着柏婪。
“从这个角度看,水泡很深,也很黑,看起来就很冷。”
“这里还很高,非常高。”
“向下看的时候,会让人从心底觉得恐惧,连往前一步都需要巨大的勇气。”
柏婪说着,竟然莫名平静下来。
“可我还是要跳下去,为什么?为了让我所爱之人得到自由,不用再被困在狭小阴暗的水牢里,在窒息感中流血、挣扎。”
“这样做有些自私,因为我知道这会为他带去巨大的痛苦。”
“但好在,他能够将我忘记。”
“我希望他能将我忘记。”
话音刚落,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柏婪竟直接向前两步,轻飘飘地踏入了水泡之中。
长长忍不住大喊一声:“柏廉!”
她瞪大双眼看着柏婪的身体缓缓沉入水中,与此同时,心底被一直压抑的记忆也终于被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唤醒。
第一次见到怜怜时,她正躺在地上,鼻子被割掉,肚腹也被塞入的鞭炮炸烂,一截肠子耷拉在外。
她其实长得很漂亮,眼睛圆圆的,亮亮的,一身皮毛虽然失去光泽,但浅金色的毛发依然动人。
忘记说,怜怜是一只小金毛犬。
那时长长正在兽人部落的广告躲避追杀,逃脱路上偶遇了怜怜,兽医的本能让她不愿放弃这个可怜的小家伙。
况且兽人部落一直在下雪,怜怜流了很多血,长长怕她熬不过那个冬天。
长长救下了那只没有鼻子,也没有名字的漂亮小狗,为她取名怜怜,是希望她余生能够被人怜爱。
怜怜醒来后,带长长见了她的朋友们,他们都因为无法变人,而被兽人欺凌到浑身是伤,可是闯关时间就快要结束了,长长犹豫片刻,选择留了下来。
她救治他们,收集小家伙们掉落的毛发,做成了一双双小毛线袜,为他们穿上。
可她呆的时间太久了,怜怜的孩子生下孩子的那天,有人将他们一起带走了。
怜怜只是一只小狗,怜怜不知道什么叫自杀,但怜怜闻到了长长进监狱后身上没有停过的血腥味,闻到了长长身上有痛苦的味道。
所以在被鱼头人抓着后颈扔进水泡时,怜怜没有挣扎,怜怜的孩子也没有。
她在水泡里见到长长的眼泪,于是努力刨着四肢,想要靠近长长,想要舔去她脸上的泪水。
可是长长太远了,怜怜发出最后的呜鸣时,黑色的瞳孔里只有长长一个人,正如她第一次在雪地里苏醒,见到那个唯一愿意将肮脏的她抱进怀里的人类。
“他们把我的孩子一个个扔进水里,我怎么可能忘记这一切……”眼泪砸进高塔,长长仿佛回到了失去怜怜的那一天。
“长长……”谢谢甩开鱼头人的束缚,膝行到长长身边,温柔地环住了她。
和长长不一样,谢谢一开始的目的,就是留在黄昏国度。
为了寻找她爸爸妈妈的坟墓。
有一段时间,谢谢伤得很严重,半个身子都动不了,就算有人全程背着也无法保证通关,可是进广告的时间快要到了。
绝望之际,有个人收了谢谢爸妈全部的钱,告诉他们黄昏国度能够找到稀有的保命道具,他们便义无反顾地进了黄昏国。
可那人是个臭名昭著的骗子,谢谢的爸爸妈妈也没有再回来。
绝望的信念支撑着谢谢,死里逃生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杀了那个骗子,第二件事便是进入黄昏国,寻找她的爸爸妈妈。
那时已经过去一个月,从没有人能在黄昏国活过一个月,但谢谢不在意,爸爸妈妈是为了她才进的黄昏国,即使只能找到坟墓,她也要把他们带出来。
谢谢的爸爸妈妈是魔术师,她带上了他们常用的那副扑克牌,在黄昏国迷茫地寻找了很久。
终于,奇迹出现,她真的找到了他们,只是那时他们已经不是人类,灵魂被换了身体,成为了鬼怪的一员。
可他们依然记得谢谢是他们的女儿,即使身为鬼怪看不见谢谢的身体,但女儿的一声呼唤也足以让他们泪流满面。
可惜,幸福的日子似乎总是比不幸的日子要少几天。
在和爸爸妈妈重聚后的第三十天,他们被带去了深海监狱。
世界上没有一个爱孩子的父母能舍得看女儿受那样的苦,他们很快做出了选择。
临走时,谢谢的爸爸和她说:宝贝,不要难过,不要记得爸爸妈妈的死亡,只要记得我们曾共度的时光,带着被爱的感受,坚强地活下去。
泪水涌出眼眶,谢谢忍不住抱紧了长长,似乎是想要尽可能汲取一些温暖。“他们就是靠骗人为生的,怎么会看不出那个人是骗子,可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他们也想为我争取……”
“我到底要怎么忘记……长长……我们该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