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的真好,本君的小跟班还是那么心灵手巧。”张煜言语轻快,语气里满是骄傲自豪。这种说法,无疑是自家珍宝、不愿与人共赏的表态,比任何其他甜言蜜语都让他着迷。
袁禧垂眸,眼中所见是掩映在那宽大袖子里的手,骨节分明,白皙的指尖微微收着。
接着那手就一把朝他伸过来,与他十指相扣。
袁禧蓦地一怔,抬眼看他,只见对方满眼笑意。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没死的?”
“一千年前。我曾在人间碰到过你,那个轮回的你,是一个十足的纨绔贵公子,面目全非,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袁禧似是有些难以启齿。
张煜很识趣地换了问题:“那我的每一个轮回,你都会来找我吗?”
袁禧点头。
“那为何找到了我,又不敢与我相认?”
袁禧不语了。
恰好此时人群开始骚动,老太太开始主持典礼了。
在这些活着的死去的村民的簇拥下,两人拜了天地,饮了交杯酒,也算是办了一场风风光光,但有些不伦不类的婚礼。直到残阳如血,日暮西沉,远方的晚霞将玉米田照的阔大而无边,先前世代在此耕种劳作的百姓,他们的身影随着日光越走越远。
张煜望着远方地平线,说:“要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就好了,当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厮守一辈子。”
袁禧没有回答。
张煜又记起了那些年的小事。
“我们清泉这个地界,穷山恶水,只有两个能拿得出手的,一是刁民多,二是酒水好——不是我跟你们吹,那扶桑二世子都好我们这口。”
“你是哪里来的小伙子?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不妨说出来——”
“清泉好酒,饮之可解千岁忧——公子好酒量啊!”
张煜看着岁月一点点具象化,时间在此刻仿佛是一把无情的砍刀,将过去的都斩断了,逼着你向前看。
袁禧:“是我没照顾好这里的百姓。”
张煜望向他,说:“你是哪吒还是夜叉?有三头六臂还是累不死的命?不管什么都往身上揽?”
“若是我能及时发现田家人的野心,也不至于酿成如此大祸。”
“姐,这个地洞是通往什么地方的?”
红眼镜的声音又冷又硬,他说:“不知道,探一探再说。”
罗文:“啊?”
“怎么?”
“没……没什么。”罗文对着前方的女鬼伸了伸脖子,探头探脑地问,“那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地道,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啊?”
红眼镜是跟着马王爷来这里的,起初给的说法是寻人,到了之后便不辞而别。马王爷见她不是个作乱的主,所以也没多问,后来就被张煜的事弄得焦头烂额了。
“我?”红眼镜大姐说话干脆利落,坦然直言说,“我是来找你的。”
“啊?”罗文觉得莫名其妙。
“你爸,就那个秃头警察,他对我有恩,我来报恩的。”
罗文的父亲的确是个警察,但充其量也就是个派出所里给人盖盖章、找找走丢老太太的那种,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大成就,估计再混个几年就退下来了,彻底变成一个公园里遛鸟下棋的大爷。
红眼镜说:“我看你爸眼圈发黑,身上煞气重,但始终没看出来他的命格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所以我跑了趟地府,查了一下,原来是你小子有大祸。子女有难,父母自然牵肠挂肚。”
“什么!”
红眼镜:“你不用担心——我们做鬼的有恩必报,说一不二。”
马王爷:“啧,怎么没见做人的这么有道德呢?做鬼了连汤带药都换了?”
“我到底有什么难啊?”
马王爷:“对啊,我看这小子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相当重嘛,功德护体,这辈子怎么会有难呢?”
红眼镜:“欲加之难,何患无由?”
罗文顿时又结巴了:“那张煜他们……还有我那些失踪的同学呢?”
红眼镜:“其他人都还活着,此地鬼怪怨灵虽多,但并不是吃人剥皮的主。我与他们打过照面,只是想趁机引人现身。”
“他们想引的,不会就是张煜吧?”
红眼镜点头。
罗文一急:“那我们赶紧去找他啊!”
马王爷嘿了一声,说:“你这小兔崽子,没听那姑奶奶说吗?外面打得昏天黑地的人不就是小张吗?还能有啥事儿——我们还是赶紧撤吧,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罗文:“可是……你之前还说是兄弟,就要一起赴汤蹈火的……”
马王爷眉头一皱,张嘴欲骂,又在酝酿半天之后硬生生憋回去了。
红眼镜:“等等,前面有光。”
马王爷一寻思,以为是到了出口了,率先从两人中间挤过去。他一边说着“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一边几步跨了过去。
随后就愣住了。
他回头说到:“……挖到地下燃油发动中心了。”
“什么?”
罗文也一看,接着脸色唰的就白了,他说:“这是什么东西啊!!!”
洞穴的尽头断了的,一脚踩空就会落到下方落差足有百米的平台上。下面那说是平台,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活人祭坛,一个天然的乱葬坑。
数不清的骷髅堆叠在一起,横七竖八的尸体混合着经久不散的怨气,在整个坑中徘徊。马王爷打了一个火折子扔了下去,火光照亮的区域,全是数不清的白骨。
不过他很快就注意到了,很多骨头都有着一个相似的姿势——呈爬行状。
马王爷又连打了几个火折子,将骷髅爬行的方向照亮,就发现平台中间那一巨大黑影,并非是什么石雕,而是一盏巨大的灯。
灯柱上有些迸裂的条纹,条纹中散发着荧荧紫光。
红眼镜:“上面好像还有东西。”
马王爷抬头,只见其上似乎也隐隐约约有许多巨大的影子缠绵堆叠。
罗文盯着那团黑影看,只见那团影子在黑暗之中越变越大,逐渐长出诡异的触角和疙瘩,模糊的光线下,甚至有一颗颗獠牙伸了出来。
罗文惊呼一声,连退好几步,手肘碰上了崖壁上的一个石兽。
却不曾想,那石兽正好是整个祭坛的机括所在。咔咔咔的几声响动之后,一条锁链就从天而降,砸在了下方的某个地方,紧接着一系列连锁反应就起来了。
罗文惊慌失措,连忙向马王爷投去求助的目光。
后者将他拦住,警惕地望着四方。
只见崖壁上的灯一盏接着一盏的亮了起来,照亮了四周墙壁上龙飞凤舞的雕刻,壁画上汇集了各路妖魔鬼怪、神仙修罗,可以说是一部乡土版《山海经》了。
最后一盏灯亮后,所有的灯具几乎同时往下漏油,油水汇聚在下方的灯渠里,随后“唰”的一声点燃,将整个地面照亮。
燃油顺着地面的花纹,向中间蔓延过去,火舌亦顺着纹路舔舐,最终勾勒出了一幅令人观之胆寒的大作——花纹画的,是一个人正在享受民众的跪拜,最后取走了他们的灵魂,并将他们扒皮抽筋、取油燃灯。
火舌一路向上,直到将整个大灯也点燃。几人看到了那灯中汩汩冒泡的油汤了……
灯缓缓开始转动,其上的纹路与平台上的严丝合缝地连在一起。油汤之中突然飞溅出来一团火球,直接炸向上空。
上面的黑影被瞬间点燃,那竟然是雕了一天花板的青鸟。青鸟背上有凹坑,背着油汤,首尾相连,从中间开始向四周翱翔。被火球一点,所有的青鸟一个接一个地被照亮了,燃烧着的火焰仿佛让他们再次拥有了生命。
青鸟悬在高空,睥睨着脚下的祭坛,盘旋姿态生动,远看起来只觉得活灵活现。
到这时候,整个祭坛、整个坑洞,都被彻底点亮了。一系列巧夺天工的机括和鬼斧神工的雕刻技艺,让几人不禁在心中敬佩不已。
马王爷喃喃说到:“太他娘的牛了——那些青鸟雕的就跟真的似的,太牛了吧——”
罗文:“你见过青鸟长什么样吗你就说。”
马王爷:“还能长啥样,不久那三脚鸟样嘛?”
巨大的灯还在不停的转动,那些青紫色的纹路突然又开始泛起幽光,似乎有汩汩鲜血正在往其中汇集,直到青紫色彻底被暗红色盖住。
在几人的脚边,有细细簌簌的声音响起,只有罗文注意到了,他一低头,就跟那正在扭曲爬行的尸体撞了一脸。
“我的妈呀——”
山巅的枯树抖动了几下,所有人瞬间呆立在了原地,霎时间,似乎被抽了魂似的,皮肤迅速凹陷干枯,最后只剩下一具具林立的白骨。
所有的一切只在一瞬间就发生了,张煜和袁禧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迫目睹了这一场诡异的场面。不过那些活人倒无事,只是被定在了原地。
张煜:“发生了什么?”
袁禧凝神,将方圆十里迅速扫视了一遍。
只见他抽出一张符纸,念咒烧掉,瞬间就从土里揪出一人。那人衣衫破烂,胡子拉碴,身材矮小又年老,像一个蔫了的矮冬瓜。
那土地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冲过来,瞅准了袁禧的大腿就要抱,幸好张煜眼疾手快,一把把他拎了开。
土地公抹了抹那根本不存在的泪水,就开始哭嚎:“下面!下面——那个该死的祭坛又动了!!!”
袁禧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里满是压制不住的惊讶,他问:“谁干的?”
“是一个高大胖子,一个瘦小娃娃,还有一个刻薄短命的女鬼!”
二人一听就知道是马王爷和罗文,但那女鬼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罗文的阴桃花有点太多了吧?
袁禧忍住怒火,闭眼吸气,又说:“你确定你没看错?”
可张煜却有些纳闷了,那祭坛里一没有祭品供奉,二没有还魂压阵,三没有巫人护法,哪里能动?
“绝对错不了啊!跟几十年前那情形一模一样,大灯又开始汩汩冒热油了!祭坛被压了这么些年,但还是在不停地吸引活物前往,吸食了数不尽的生灵神识,只怕是又要卷土重来了。妖灯一燃,方圆百里的人都要遭殃啊!”
天下土地公都辛苦,尤其是清泉此地的土地公尤为牛马。这片土地承载了太多过往,各种妖邪、鬼怪、神仙频繁出现,颇有种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的热闹。
八方神魔倒是热闹了,把土地老儿可是累的够呛。他一个小小的土地,连个堂堂正正的庙宇都不配拥有,山间地里刨个洞,随便放个丑的五花八门的泥塑就算是他的地盘了。
却要要求他通一方百姓之灵,庇佑一方水土平安。
他有那么大本事吗?!地府随随便便跑出来一个小鬼,就够他喝半壶的。
更别说几十年前见识了那一遭惨绝人寰的屠戮,已经让他心有余悸了,此番又见尘封的祭坛启动,只怕是又要一番腥风血雨了。
“小老儿都说了让大人把那祭坛早些毁了好,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后患无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