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攻正式打响了。”
桑德尔追逐伊娜与索菲娅的脚程攀上山地,眯着眼睛居高临下观察不远处一方凛冬城的临时营地。
自华夏教会联合黑石城“有偿”援助了大量信仰武装后,象征先进的银白便逐步普及开来,于行伍间拟态出冷冽而威严的银龙。
维持战线正常情况之余,经过扎里克将军的高强度轮替操练与演习,如今大部分军士已经可以熟练掌控手中的杀器,将它们转变为刺向敌人咽喉的利刃。
而此刻,临时营地刚收到了北线总指挥官的最新调令,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收拾好了队形。
昔日被步步逼退的压抑,被侵蚀土地的愤怒,被残杀同胞的苦恨,尽数倾洒于整齐一致的坚定步伐,沿着地脉行进,仿佛要震落高悬天空的群星。
哪怕身为异乡人的桑德尔,也不由得为之心绪奔涌。
他因教会对时代的影响与改变而激动,亦因想起深入荒民大营的狐狸主教而忧虑。
“伊娜女士,我们要跟上去吗?”桑德尔定了定神,扭头向身边经验丰富的长者寻求建议。
“当然。”闻言伊娜果断点头,眉眼间透露出决心:“既然已经做出选择,便再无原地踏步的理由。”
“但索菲娅必须留下。”
她不容置疑地拍过女孩脑袋,语气难得严厉。战区实时救援是她个人的意志行动,断没有让小孩子陪自己冒险的意思。
能带索菲娅参与先前的诊疗,已算得上伊娜格外开恩默许了女孩不合时宜的黏人,毕竟她知道索菲娅不会出现生命危险。
可真正的、大规模的对垒火拼从不讲道理,就连自然都会受损并遗留下难以磨灭的疮痍,她无法保证索菲娅的安全。
显然索菲娅并不同意,故技重施抓住妇人的手掌开始撒娇:“阿姆~就让我跟你走吧,我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
“我没有这个意思,单放你自己留下当然是不行的,所以……”
她还以为妇人终于回心转意,不知不觉期待地瞪大双眼,结果下一秒伊娜便话头一转,粉碎了索菲娅所剩无几的希望。
“我决定请人把你送回福利院,有莎娃照看着才最为妥当。”
伊娜在女孩嘟起的脸颊上戳出可爱的凹陷,无奈叹气轻笑:“乖,不要任性。”
“不对!桑德尔叔叔是华夏教会的人,他们那么厉害,一定能够保护好我的!”倔强一词完美体现于索菲娅,事到如今她仍不遗余力地寻求着突破口。
然而哪怕桑德尔再想应下,他终究只是位低阶“传火者”,毫无物理杀伤能力。
若非早先巴伦特地给自家这群“孱弱”教士配备了自保武器,恐怕他能否保护自己都是个问题。
怀揣着歉意,他遗憾地对索菲娅摇了摇头:“抱歉,我无法给你任何保证。”
况且他同样赞同伊娜女士的想法,让小孩子待在安全地方避开所有可能风险才是万全之策。
见身边两个大人都这样说,索菲娅也没了脾气,蔫蔫地就像田里晒脱水的过季蔬菜:“好吧,我听阿姆的就是了。”
“但既然那么危险的话,伊娜阿姆,还有桑德尔叔叔,你们都要平安回来呀!”
“会的。”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我们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女孩尚不明白真正的战争意味着什么,还当不过是更加狰狞的伤口,更加漫长的愈合,更加潮闷的心湖,以及更加悠长的叹息。
伊娜将她带在身边,却自始至终把控着分寸,从未让索菲娅亲面过分残酷的血腥或痛苦场面。
所以哪怕她穷极想象也无法突破认知局限,她甚至对“死亡”都没有太深刻的概念,又何况战争呢?
他们凭借阿什莉城主的信物借来了军营的马车,伴以一名年轻军士陪同,索菲娅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车厢。
最后挥手告别后,女孩终于踏上回归福利院的路途,而桑德尔与伊娜则朝反方向行走。
尽管军营长官起初有些为难,但在伊娜的坚持下,他们获得了跟随后方部队一同进发的宝贵机会。
“两位能够主动前来援军,我非常欣慰。不过你们毕竟属于编外人员,我会通知卫勤队尽量给你们安排比较轻松的活计。”
“不,长官。”伊娜婉拒了对方的好意:“请将我与军士们一视同仁。”
“嗯……你也如此打算吗?”长官上下打量稍显沉默的教士袍男人,眼神带着评估与审视。
“是的!虽然我并不精于医术,可至少在安抚伤患方面,我能够派上不小的用处。”
自生疏至娴熟,自忐忑至稳重,从第一次见到伊娜至今已经过去一段时日,某种意义上桑德尔成熟了许多。
信仰,世间万事万物都可以拥有信仰。
有人虔诚颂唱至高的辉光,有人试图探寻生活的希望,有人意图明确只求牟取利益,有人日夜布道以恕自我罪孽……
每个人都有“信仰”的理由,但作为传火者,他还需要找到自己播散信仰的理由。
“传火者当传信仰之火。”
火红身影的言语时刻萦绕左右,助桑德尔度过那些困顿迷茫的岁月。眼前笼罩的混沌白雾逐渐消散,仅剩些许遗留苟延残喘。
“我的道路,又是什么?”
他如此拼命地探索,不仅是为了在他的领袖、他的引路人、他的灯塔面前证明自己,亦是为了明确自身的价值。
桑德尔挣扎般捂住面容,躯体因深入精神的冰冷而颤抖。即将破晓的黑暗素来煎熬,所幸他仍存坚持下去的念想。
象征“燧人”的无形炬火高高燃起,祛除存在或不存在的苦寒。
“呼——”面对身旁长者关怀的视线,桑德尔放下手掌,勾唇点了点头:“伊娜女士,让您见笑了,我们走吧。”
他有预感,他会在战场上寻得一切夜以继日求索的答案。
“所谓反攻,目的在于夺回本该属于王国的领土,而非以牙还牙犯下与北境荒民一般不可饶恕之错误。”
伤口总要愈合如初,无论曾经扎入血肉的“尖刀”如何锋利。
当那把尖刀被拔出之时,它该反向刺破袭击者的肌肤,还是选择其他长久的应对举措?
或许有人赞同前者,但扎里克决定将尖刀紧紧握在手中。他明白即使拥有信仰科技凛冬城也很难做到赶尽杀绝,于是干脆遥遥施加威慑。
被迫南迁的“北线”以格外强硬的姿态回归,它无声嘶吼着,势必要夺回失去的所有。
也正因如此,桑德尔首次窥见了战争这头远古蛮荒巨兽的一角,丝毫不是早先那些小打小闹可以比拟的。
“桑德尔,快来这里!”
哪怕武器差距怎样巨大,在人数劣势情况下,凛冬军士总要出现伤亡。
伊娜搀扶起几乎与灰土融为一体的战士,他的左腿光滑而整齐被连根截断,仿佛这里本就无有任何事物,徒留满地晶莹剔透的组织碎片。
但好在他还重重喘着气,他还活着,没有像其他可怜人被瞬间冰封,躲开了方才一位月使徒自杀式袭击引发的小范围寒爆。
“醒一醒!坚持下去,我马上给你进行治疗!”
高负荷运动令伊娜的心泵快到了极限,可她依旧坚持着打开医药箱,为战士进行基础处理,给之后的转移做打算。
噗通——噗通——心跳如擂鼓。
但比心跳更清晰的,是伤者挣扎的呻吟,肢体残端一丝一毫的摩擦都会带来无法言喻的痛处,几乎令他彻底失去求生的欲望。
直到他看见了一束炬火,掠过精神之海,涤荡尘世的苦难。
“愿神明保佑你~”
桑德尔跪地做祈祷态,迅速、清晰地念诵无上伟岸者的华章,源源不断向竭尽枯涸的灵魂注入力量。
躯体仍由于生理反射止不住颤抖,不过战士已不会再倍感折磨,只是默默等待治疗结束。
利用信仰起到“精神麻醉药”的效果,桑德尔最近才练就的本领,完美抵消了伊娜治疗时所产生的肉身苦痛。
“走,我们接着去找下一个需要帮助的伤员。”
把战士移交至临时救治所后,伊娜与桑德尔马不停蹄地再次奔赴正面战场。
这次是一处隐蔽的灌木丛里,他们听到了细碎的动静。
“有人在吗?如果有受伤的话,这边可以进行治疗。”
凭借感知扒开枝杈,于青绿掩映间,伤者暴露了她刻意隐藏的身形。
“别过来!”
她十分惶恐,浑身散发着害怕。而她也确实应该害怕,因为她的服饰已经说明了她的身份——荒民。
荒民部落和王国是敌人,至少此时此刻这一点无可斥驳。
“伊娜女士,现在该怎么办……”没等桑德尔问出疑惑,伊娜已然行至伤者面前,温柔夺去了对方的武器。
“不要害怕,你很安全。放轻松,我们会为你医治。”她用行动给予桑德尔答复。
“你不恨她吗?或许她手上沾染了好几条凛冬城百姓的性命。”
“恨,又能解决什么?”伊娜摇摇头:“那些家国话题不是我一介老妇考虑的事,在我眼里,她现在就是急需帮助的伤员,仅此罢了。”
于是一言不发地,桑德尔再次跪地开始颂祷。然而曾经朦胧又模糊的前路,却仿佛愈发明朗。
许久未能松动的瓶颈疯狂拔升,一举迈入三阶之境。
他为何要成为传火者传播信仰呢?
他看着荒民伤者无声流泪却感激满盈的眼睛,突然萌生答案——让更多人生出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传说有一位伟大的救苦者,无私安抚世人紊乱的思绪,重新替众生找寻理由去生活。
而桑德尔想要做的,便是仿照那位救苦者,哪怕不及其万一之能,也要用信仰点燃救苦之火。
以照亮,一艘又一艘尘世漂泊的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