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雯一个人走在外面。这次走动很随性，免去侍从跟随，脚下步子稳实而决绝，她前往的方向是天宫的东南侧边缘。
据说天宫那侧设有座刑台，处罚罪人用的，当年的昊天告别天宫时就是从那儿走的。而那个方向，其实恰好也指向着遥远的神界。
那么，就选择在那里告别吧。
把路过的景色再看一遍，把昔日的记忆再回顾一遍。
此前一直没想清该如何道别然后留下亏欠一走了之，经昨日在藏书阁与看门的婆婆一叙，也算有了点“突破口”。
昨日婆婆讲的那个故事里，有人追逐顶峰，却愿在登峰之际果断放弃，不惜用自己一命救下处在生死关头的心爱女子；有人冰冷孤傲，却为因救她而死去的男子而感伤，为还情义，以自身自由与性命求一世姻缘……有一对人，走得刻骨铭心，却无法诠释有情人终成眷属，虐恋终一场空……
她是听故事的人，仅能通过设身处地去揣摩与感悟故事主人公的感受，再是凭借自己的认知去理解与评价。
当今天主在故事中算是个反派角色，阴险冷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争天时暗箭害命，上位后为巩固权位提出十年待定，使众人受监禁之苦，逼人自刎也毫不留情……除此外，乃至在今后的五百年里，打压妖族，干涉人政，独掌天下……数不胜数的事迹委实令其坐实反面形象。
而在婆婆的讲述里，这样一个人又能坐下来倾听一个身世凄惨的女子的诉求，给予她一份守着藏书阁的工作；面对归来的故人，竟也能生出亏欠之心，留人在天宫白住至今……
实际上此人又真正有着怎样的为人呢？
问过婆婆的见解，婆婆平静地说：“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性格与品质，有着不同的境遇，从而拥有不一样的人生。主上更多的一面展现在苛刻与冷酷上，因为他是一步步从地上走到天上、与众多恩怨与利益绑定关系的天宫之主。”
然后婆婆转折：“另外，主上并非完全是无情之人，最早明确该印象在我尚处儿时——天宫中心曾有座镇天塔，主上曾命人在那塔中种下过一百株赤蔷薇，后还将塔设计成自己的宝座，日日与花相伴，直至花全部凋零……
“我娘在世时就喜欢种那花，我对那花熟，我见过赤蔷薇开满镇天塔的样子，也见过主上坐在艳红的花丛中的样子。那花太艳了，开得热烈，总引人注目……”
璟雯想象着一个位高权重之人孤冷地坐在花丛中的场景，问道：“他为何……要种一百株赤蔷薇？”
婆婆说：“赤蔷薇象征爱情，他种来是要送人的，不知为何没送成，便等花枯萎了。”
“他要送谁？”璟雯道，“他竟还有心爱的人？”
“有的。”婆婆回忆着，“我当初听到这样的传言时也很吃惊。传言说，主上爱上个凡人女子，为了那女子下凡去，久不归天宫。后来那女子好像走了，不知去哪，怎么也找不到。主上因用情至深，数百年来，念念不忘……”
到这儿再没发现不对劲就太蠢了，璟雯听着听着眼睛越睁越大，手指也越捏越紧，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追问答案。
“婆婆，您知道……天主的真名吗？”
老人愣了愣，然后想了想，回复道：“主上姓薄，名叫……”
……
璟雯到了刑台，那里没人，地面布有阻止人擅入的阵法，那阵法对她无效，她很轻松地就踩上去，一点点走到边缘，这里也是天宫边缘，可以俯瞰到天空之下的壮阔云海与山河。
她等候似的站在这里，吹着清凉的风，柔长的发丝与衣襟随风轻轻飘动。
来这之前她又去过一次藏书阁，同婆婆道了别。
“走啦？”
“嗯。婆婆，我以后可能不来了，不能来看您。”
老人却轻松地说：“来什么，我也快不行了。别来了之后听到的是人已不在的消息。”
她在天宫，也没什么认识的人。听说人去到某个地方应当做下些什么事从而证明自己来过，可她没想证明什么，天宫对她以及她对天宫而言，都仅仅是过客罢了。
“璟雯？”
身后出现另一人的声音，因着想事出了神，没注意身边有人靠近。
她转身，看到薄站在距离自己三四步处。
他道：“你在干什么？”从语气中透出的疑惑与慌张也可以从眼睛里看到。
璟雯将眼前人打量，薄身上有一种从内至外的孤冷贵气，她想象其身着锦冠华服坐在高高的位置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样子，应该也很霸气。
这样一个人当年怎会装作个落魄公子，死皮赖脸地跟着她，跟着她走街串巷、东奔西跑，看她读书采药、行医问诊……
不能再想了，再想便更难过了。
她深吸一口气，再呼出来，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准备好后，态度和缓地道：“薄海飘，默辰，你是天帝？”
薄神色一晃，惊讶于她的直接，但深知迟早要面对。
“……你知道了？”
“嗯。”
“所以你要走？”薄上前两步，有些急切，“你是介意的对吗，介意我的身份，介意我做过的事……我知如此，才不敢告诉你啊。”
璟雯没说是否介意，想想只道：“不管你是谁，我都会走。也正因你的身份，我也才早该走。”
“……为何？”
璟雯微微含笑，放松的神态缓解了些许四下低落的氛围，而话说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薄海飘，我想先问你，你带我来天宫，是打算把我关起来么？”
女子遇事总是很平静，却也让他无可奈何。他看到她那样的神情，便已知晓后面的答案：无法挽回。
“我……”他脑子很乱，不知道说什么。
“但你在犹豫。”璟雯继续道，“谢谢你还会顾及我的感受。”
薄把奢望讲得直白：“我想留住你，璟雯。”
“……对不起。”
璟雯一句道歉来得理所应当，偏头望望外面的天空和大地，两三步就能下去。她望一眼将要离去的方向，然后回头完成她的道别。
“薄海飘，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认真地说，“我不会为了你留下来，你也不会为了我跟我去我的世界吧？我们都放不下自己。”
一语双关，道出最现实的根源，令人无可辩驳。
“薄海飘。”
应该是最后一次唤他的名字。
“遇见你挺高兴的，也不后悔。只是，应该说告辞了……”
薄至今清楚地记得，那日她背过身，从天宫的边缘迈出去，乘风而行，潇洒决绝。连最后目送的机会都不给，那道离去的身影在云霄中消失了……
从此，那人又是只在过往。
从此，只剩下回忆。
……
-
岁月蹉跎，再忆曾经，又过百年。
好一段恍然若梦的追忆。
他以为那道错过了两次的身影将永远错过，以为那段令他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又无所适从的过往将永远深埋在记忆……
直到他走上一座凡间的仙山，从仙山稀里糊涂来到一个与世隔绝的神秘世界，在这里遇见一个人，这世界的主人。
从前，在他还未追逐那高远的天空之前，他听人们说过，超脱世俗而令人心驰神往的地方叫做仙境，圣洁仁慈神通广大而愿毫不吝啬庇佑他人的叫做神明。他一直都认为这样的定义太不真切，太过无知和可笑，是那些人想错了。
可现如今一想，将人事物定义的不是人么？
怎样的定义是对的？
或者说，什么才真正配得上那样的定义？究竟什么样的才配称之为“仙境”，什么样的才配称之为“神明”？
三界之一的神界是仙境吗？神界的人是神明吗？
虚空是仙境吗？虚空里的人包括紫衣是神明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紫衣，那个在两百年前就成为他最大噩梦的女人，现今以一位非凡的、可称作“神明”的身份，与他一同追忆一场，追忆他的过去，从历历往事中追根溯源、知情求解……
神圣的紫衣，愿渡他么？
止渊坐在高高的座椅上，从容而懒散的坐姿恰恰将她身上的高贵而清冷的气质展现。
薄海飘则站在下面，抬着头看座上之人。好久没有像这样仰望谁，此情此景令他心生感触，他想到了曾经的某个人。
止渊气息平稳，开口道：“我可以告诉你，璟雯如今人就在神界素水。”
薄海飘在追忆重现过去时就知晓了璟雯的身份以及地址，他知道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就去过那个地方，差点就看见那片藏在山林中的瀑布，也是在那时首次遇见她。只是因为没了那段记忆，如今他想不起来。但是他知道了。
那个人，她原来，在神界……
数百年来他所求的，不过就是这个答案。
“怎么样，”止渊微微一笑，又道，“你要去找她？”
薄海飘没想很久，语带肯定：“当然，我会去找她。”
都知道人在哪了，怎么可能不找。
“去神界么……”止渊像在为他人思考问题，“你个天神，漂洋过海去神界，怕是吃力而又危险呢。”
薄海飘笑，“难道白尊愿送我一程？”
这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好事，能力大又好人的紫衣像是有这打算，白来的便宜怎能不要？
止渊好像心情不错，“我可以派人送你，算是对一番追忆的回馈。不过待见了心上人你怎么把握，那我可就管不了了。”
一听能见到某人，薄海飘不禁心里一震，有些激动，“你……真能带我去见她？”
止渊说：“有何难。”
薄海飘抬手刚想谢过，又听座上人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件事。”
“什么？”薄海飘盯着止渊仔细听。
止渊说：“你的心上人，是十二凶兽之一。”
“……什么？”
不止疑惑了，震惊一时盖过所有思绪。要知道凶兽这一群体对他来说太过神秘和诡异，里面还有不少他“老熟人”，他打心底忌惮，巴不得离那些家伙越远越好。
然后紫衣突然告诉她，璟雯是是是……是凶兽？！
不过冷静下来想一想，璟雯身为神界伊族，本源确实是妖兽之躯……
这么说来，璟雯岂不是同紫衣乃至虚空城外的那帮家伙认识？！
薄海飘回想起刚进城时的场景，“所以从刚开始……你就认出了璟雯？”
便是在紫衣施法看了下他脑海然后当场变出璟雯的样子之时。
止渊大方承认：“对。”
“为何那时不说……”
止渊说：“说太早可就不好玩了。”
so？仔细看了一场别人的爱恨情仇之后再告诉他个惊吓以欣赏他一言难尽的表情？
“她怎会是凶兽……”薄海飘说着忽而想到什么，目光一凝，语气变急，“当年的百兽争山……”
天现奇观百兽争山是在璟雯飞离天宫后没几月发生的事，他有亲眼目睹那日壮阔之景。
那日天空自四面八方飞过众多妖兽，光影闪动，声势威威，惊天撼地，竞相奔向那座浮于天际的超级大山。不同于人界的万神争天，追逐者只单纯追赶却不以杀戮和暴力阻止其他竞争者，就像一场赛跑，比谁能爬上那座山顶。
然后在那高山之巅陆续开出十二道可怖的凶兽元神，奇观太过震撼，为世人流传。
止渊神态自若，说道：“有她。”
说起璟雯与百兽和虚空的渊源，就有点好玩了。
当年璟雯告别天宫并没有很快回神界，而是先到别处溜达几圈，溜了几月觉着没意思，于是准备打道回府。
就在飞往神界的途中，大地颤动，天空传出异响，愈渐清晰与洪亮的鸟兽鸣叫与奔腾的声音响彻在天地之间，其声似能从耳朵钻入胸腔，与心共振。抬头，天上有妖兽奔驰而过，踏乱了风，踏惊了云，潇洒纵横，声势浩大，威风凛凛！
什么情况？
璟雯飞到天上拔高视线，所见众兽齐奔竞相追逐的场面更加震撼，她从没一次性见过那么多妖兽，而且是那般大型与强悍的妖兽，想象中妖兽盛行的场景是在书上讲的上古时期。
百兽行空，地上的鸟兽生灵有仰头张望的，也有俯首示敬的。
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