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延云一睁开眼就对上了一双铜铃大眼,吓得他赶紧又躺了回去。但一趟回去又觉得后脑勺落在了什么东西,像是某个人的手掌,他慢慢扭头,见到了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的范景行,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恶——”说到一半,忽然又想起自己昏迷前的处境,联想到自己现在能安全地躺在马车里,估计是眼前这个白痴师弟的功劳,不由将剩下半句话咽了回去。这样一转目光,就又对上了那双铜铃大眼,于是忍无可忍道:“这是什么东西?它的口水都快滴到我脸上了。”
“它叫卞罗,是我大表叔的阴兽。”范景行说着,腾出手来摸了摸卞罗的大脑袋。卞罗扑腾着翅膀,把脸凑到范景行脸上,糊了他一脸口水。
晏奚是在云来客栈找到卞罗的,当时卞罗正对着太子殿下疯狂摇翅膀,那谄媚样连晏奚都看不下去。问过之后才知道卞罗刚到客栈就被阵法困住了,是赵九渊醒来后救了它。
“你大表叔不是失踪多年了么?”杨延云一脸摸不着头脑,不过他还是被卞罗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这居然是阴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
阴兽难得,整个阴玄司,除了当家一辈有阴兽,小辈几乎是没有的。
越强大的阴兽,越接近真实。因为阴兽本不是真实之物。
眼前这只卞罗,毛发逼真,纤毫必见,外表威风凛凛。
修习阴术之人,对阴兽天生有一种向往之情,越强大的阴兽,越是如此。杨延云说着,忍不住伸出手,想摸一下卞罗,却在碰到卞罗之前,手掌一阵灼热,如同火烧,杨延云立马把手收了回来:“这……为什么你能摸他?”
“哦,因为我大表叔给它喝过我的血了。”范景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邪灵“零食”,一边喂卞罗,一边道,“你可别乱摸,小心它把你手掌烧没了。”
杨延云闻言有些羡慕,嘴硬道说:“喂血认主只是暂时的吧,让阴兽完全臣服于你才是真正的降服。”
“我知道我知道。”
“这么说你大表叔也是阴术师?能降服这么强的阴兽,一定很厉害。他叫什么名字?”
杨延云真心尊敬那些真正的强者,能幻化成实体的阴兽就已经不简单了,这只名叫卞罗的阴兽,外形似貔貅,很是威风凛凛,而且还能自由活动这么长时间,必定是最顶级的阴兽了。拥有这种阴兽的人,阴术修为绝对不低。
“说出来你估计会吓死。”
杨延云最烦他这幅装模作样的样子,赶紧催促他快说。
范景行吊足了胃口,才慢慢道:“听好了,他叫——晏奚。”
“什么?!”
杨延云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弹了起来:“你说谁?”
“没错,就是你第二崇拜的,北方阴玄司第一人,晏奚,咱们师叔。”
之所以说第二,是因为范景行知道杨延云第一崇拜的是阴玄司的祖师爷。
以前和杨延云一起练功,范景行没少他捧着脸崇拜地说起祖师爷的那些话。
“想当年,祖师爷只身一人闯阎罗殿,斩杀十万修罗,百万恶鬼,那是何等风姿,何等仪容,何等……”
“好了好了,祖师爷肯定是最厉害的,但祖师爷都百年没有现世了,有人说他去了仙山隐居,有人说他估计早就死了,不然怎么可能一百年都没有出现呢?”
杨延云最听不得别人说祖师爷不好,当下暴跳如雷道:“谁说他死了?没人见过,他肯定还活着!还有,不是一百年,是九十六年十个月零八天没出现!”
范景行惊悚道:“好好好……祖师爷最厉害了!”
范景行见杨延云一脸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得意道:“羡慕了吧?谁能想到继祖师爷以来的阴玄司的天才少年,竟然是我大表叔呢哈哈哈哈!而且,你也知道的吧,大表叔只比你我大三岁!”
这也是杨延云极其崇拜晏奚的原因。
现任阴玄司总司雪藏明道尊厉害是厉害,但雪藏明活了快两百年了。而晏奚,十岁入山,十五岁出山,一把两仪剑,诛尽天下邪。
阴术天才,莫过于此。
杨延云不说话了,他确实是羡慕极了。
*
“阿嚏——”晏奚狠狠打了个喷嚏,长袖挥开飘到眼前的雪花,道:“绝对有人在夸我。”
马车碌碌,青城山在身后越来越远。
晏奚懒猴似的趴在车窗边上,冬雪纷纷,轻柔鸿毛。
在连续打了两个喷嚏后,晏小侯爷面无表情,“啪”一声,放下了帘子。
太子殿下端坐一侧,听到动静,睁开了眼,正好对上了晏奚饶有兴趣的打量目光。他直觉这目光不会有好事,眉心轻轻一跳:“何事?”
“簪子还你。”
青色的簪子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赵九渊抬手稳稳接住。簪子通体圆润光滑,像是经常被人摩挲,底部刻着一个小小的“玄”字。
晏奚把玩了三天,问灵,招魂都试过了,确认簪子只是一根普通的簪子。
无趣,十分的无趣。
晏奚看着赵九渊将青玉簪收入怀中,忽然想起从范景行那听到的故事,眉目流转,道:“殿下,我们以前关系是不是挺好的。”
“不记得了。”
“哦。”晏奚对他弯眼一笑,又躺了回去,“其实我也不记得了,一年前我下山诛邪,偷吃了师父的无妄果,结果连把自己是谁都忘了。”
“虽然我忘了自己是谁,但还记得在山上修炼的点点滴滴,阴术当然也没忘。那些邪灵见到我,只有痛哭流涕求饶的份。”
少年说的嚣张,脸色却笑盈盈的,他早拿掉了碍事的假脸皮,露出原本的模样来。说话间眉目飞扬,一派少年意气。
“……几日前我才知自己还是承平侯,那凤非,肯定是故意不告诉我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说起我那弟弟,长得跟豆包子似的,倒也可爱,只是黏人的很,也认生的紧,这次把平安带回去,不知道会不会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晏奚絮絮叨叨地说着,赵九渊也不打断他。
于是晏奚自己把跑偏的话头又拽了回来。
“太子殿下和承平侯世子爷关系好,也就是你和我以前关系好,你说我俩现在都面对面坐着了,感觉都跟陌生人似的。要说那些流出传闻的人啊,就是瞎说。”
“什么传闻。”
晏奚忍不住看了一眼赵九渊,心想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太子殿下居然会主动追问八卦。
晏奚翘起腿,笔直的小腿晃了两下,露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比如,‘小侯爷对太子殿下死缠烂打,太子殿下不堪忍受其骚扰,幽闭冷宫五年不出’这些?”
“是么。”
晏奚越说越来劲,又道:“还有,‘小侯爷从小被撞坏了脑子,是个痴傻儿,太子怜其年幼,衣食起居,片刻不离左右’。还有,‘太子喜作画,但从不画他物,画上只画小侯爷一人。’这些。”
说着说着晏奚自己都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心想这些宫女侍卫也太能编了,太子是东宫之主,小侯爷是官员之子,怎么可能做到‘衣食起居,片刻不离左右’?而且这些传闻都前后矛盾,太子既然对小侯爷这么好,后来又怎么会不堪忍受小侯爷的骚扰而闭门不出?
扯淡,纯属扯淡。
说完了又觉得有些没劲,亏得他还认真打探了一番自己的过去,结果得到的全是‘痴儿’‘傻子’‘呆瓜’一类的评价。
没劲,实在是没劲。
“这些传闻,我也有所耳闻。”
晏奚听完,差点从榻上摔下去。
这是冷若冰霜的太子殿下会说的话么?
“那你是信,还是不信呢?”
赵九渊却不愿再说了。
这些传闻是他从东宫下人那听来的,那是他刚进冷宫的第一年,他听那些人说“小侯爷失踪了,殿下不知道该多伤心。”
而他那时已经忘记以前之事,自然谈不上有多伤心。
只是晚上睡觉时,偶尔会梦到一个红衣少年的身影,那人坐在杏花春雨下,冲着他微笑着,什么话也不说,却让他有着这样就很好的安宁感。
在马车的碌碌声中,晏奚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殿下,到京梁了叫我……”声音渐小,最后变成一片寂静。赵九渊凝视晏奚的睡颜片刻,最后目光定格在晏奚眼下的泪痣上,不动了。
*
在朱雀大街和晏奚分开后,赵九渊的马车独自朝景阳宫驶去。
景阳宫地处皇宫的东北角,位置偏僻,朱红大门锈迹斑斑,光是站在外面,荒凉感就扑面而来,不难想象里面是何等的萧条。
两位太监持着宫灯站在门口,见到他来,为首的垂首细声道:“太子殿下,翰林院温大人刚来过,送来了这个月您亲点的书册,已经给您全部放在书房了。”
赵九渊道:“转告温大人,有劳。”
太监向赵九渊行了一礼,弯着腰退下。
绵绵的阴雨落在朱红色的宫瓦上,地面湿漉漉的,积水倒影着皇宫和阴沉的天。
赵九渊跨过门槛,一墙之外两个太监的闲言碎语,一字不落的落入他的耳朵。
“这个地方真阴森,晚上我都不敢一个人来这。”
“也不知道太子这么多年在这种地方是怎么熬过来的,听说里面除了一个负责烧饭的老太监,还有负责浣洗的几个老宫女,其他就没有人了!再这样下去,太子被废……”
“嘘,瞎喊什么,什么废不废的,要是被人听到,小心你的脑袋哟!”
“哥哥提醒的是,弟弟以后定会管好自己的嘴。不过,刚才那辆马车,好像是承平侯府的吧?太子殿下被废后,小侯爷一趟也没来看过太子。如今这是又开始走动了?”
“贵人的事少打听!谁知道这些贵人在想什么,据说小侯爷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后就落下了痴傻的毛病,一直痴傻了十多年,后来又失踪了,如今这一回来,也不知是福是祸啊。”
“弟弟愚钝,哥哥这话的意思是?”
“你是真笨还是装作不知?承平侯可是手握兵权的,小侯爷这一回来,若是站在东宫一侧,那五皇子……这天,就要变了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