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
曲秋茗外出吃完了早饭后,散步消食完毕,一路哼着小曲,优哉游哉地走回道场,和看门的两位弟子打了招呼进去。
“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
开头的前奏,每段和声结束时会有一声琴音。她悬垂的右手也跟着扫一下,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穿过空空荡荡,只有扫地老大爷在清理落叶的庭院,走过安安静静的馆室,经过剩下几个为数不多的练习生,沿着走廊回到宿舍前。今天的道场没什么人,往常训练的吵闹不存在,曲秋茗感觉到别样的安静,这种安静让她心情舒畅,轻松愉悦。秋天,微微发凉,凉凉的感觉也很舒服。
“……可我们在这异乡,怎忍心歌唱——”
她一边低声哼歌,一边推开门。但开门便看见走之前就躺在那的舍友现在还躺在那,在地铺上躺成个大字型,双眼茫然地望着上方发呆,“——哎你咋还没走呢?”
唐青鸾默不作声,白她一眼。
“今天你们不应该去彩排吗?”
曲秋茗边说边关上门,“他们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吃了没?早知道你在这我就给你带早饭回来了。”
“老师,我们家孩子早上起来说肚子疼,身体不舒服,今天的活动她就不去了,给您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躺在那的人冷言冷语地回道,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哪里不舒服。
“昨天你自己和人家说会参加婚礼。”曲秋茗当然不会惯着她,直白地说,“可不是我逼你的,现在又反悔啦?”
“我是说了会参加,但今天只是在神社进行仪式彩排而已。”
唐青鸾坐起来,摇了摇头,晃晃散乱的头发,“今天才十三呢,还有十天才到。并且今天也只是第一次彩排,后面还有。所以去不去无所谓。”
“好吧,你怎么说都行。”
少女耸耸肩,懒得继续和这人争辩,走到桌案前坐下,拿起身边的白纸,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布裹着的炭笔,在纸上写了起来,“所以你没吃早饭喽?”
“……没。”
“我等下还要再出去一趟,回来时帮你带点吧。”
“那你现在回来干嘛?”
唐青鸾无心再躺,便伸手扎起头发,“以及,又要出去哪里?”
“现在回来休息一会,等彩排结束人散了回家。顺便做点计算。”曲秋茗说着,手中的炭笔不停运动,唐青鸾凑过去认出她在写阿拉伯数字,什么意思就不甚了解了,“再出去是去找出云介。”
“俊秀?为什么?你昨天说不要轻易找他的。”
“那是对你说的。”曲秋茗边写边说,“对我来说,有必要和他见一面。”
“为什么?”
“你们昨天说话的时候,你提起过我吗?”
“没,提你干嘛?”
“那出云介有没有问呢?”
“也没,问你又干嘛?”
“出云介在平户见过我,王红叶过来的时候也见过我。即便她不说,道场的人今天去彩排,和他聊天应该也会提到缺席的你和与你同住的我。总之现在他应该知道我在这了。但是他还不知道我是来这里的目的。不会是旅游,当然了。那么,会不会怀疑是和那个人有关呢?”
“好像会。”
“他也知道我……我和冈田片折的联系。”
她发现自己每次说到这都会停顿一下,她挺不喜欢这样的。曲秋茗眉头微微皱起,但口中还在继续说,“那么,会不会怀疑是和他的计划有关呢?应当也会联想到这种可能性。顺着这个方向查下去,说不定还真能被他查出来什么。所以现在,我最好主动去见他一面,告知他我的来意,打消他的怀疑。”
“那,你打算对他说什么样的来意?”
“我想讹他一笔钱。”
曲秋茗笑了笑,伸手点点纸张,“这种来意很现实,足够令人相信。顺便借此机会,也扩充我的小金库。来日本这么久,我手头的零花也开始有点不够了,往后,我可能还有很多要花钱的地方,最好先存一点。”
“那你要怎么讹呢?”唐青鸾伸手托腮,看着那些数字,“总不能说:我知道你的计划,给我钱我就保密吧?”
“这不说实话了吗,你傻啊?”曲秋茗无语地看着她,“当然是要拿那个人做文章了。”
“……哦。”
唐青鸾大概听懂了,点点头。
然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继续算继续写。
“我觉得要个二十两差不多。”
“银子?”
“当然是金子了。”
“有点多了吧?”
“毕竟是条人命,不多要些他怎么会信呢?”
“但太多的话俊秀也有可能赔不起呀。”
“也对。”
曲秋茗想了想,再做起计算,“太多了他可能会故意拖延,我也没时间和他耗在这。最好是能让他当场兑现的数字——他月俸多少你知不知道?”
“这我还真不知道。”
“将军府的人应该会很有钱吧。”
她又开始算了。
唐青鸾看着曲秋茗书写,少女计算获利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似乎是很兴奋的笑容,有些见钱眼开的意思。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坐在一边,心里感觉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从昨天就一直存在,到现在仍然没有消退。
关于她,也关于泷川俊秀。
关于计划。她们的,和他的。
并且还有王红叶……
想到这些事,唐青鸾心里就更不舒服了。
回来之后似乎没有一件事情是舒服的,对不对?
或许学习除外吧。
不,学习本来也是很不舒服的。你看看现在给孩子学得身体都不舒服了,集体活动都没法参加只能请病假。
“曲小姐。”
“嗯?”曲秋茗头也不抬,沉浸在金钱世界中,随口应道。
“我还是在想。如果……我是说,如果能让俊秀主动承认他的计划,那我们也不用再费那么许多劲去调查,去取证了。这是和我们的安排不同,但结果对我们不也是挺好的……让我和他面对面谈一谈,也许问题就都能解决……那样大家不是都好吗?”
“我们昨天不是谈过这事了吗?”
依然继续书写。
“对,只是……我觉得这样做能给我们带来的好处。”
“以及给出云介的好处。”
“……对,对大家都好,是的。”
“记得昨天跟你说的,阻止你要他坦白的原因吗?”
“记得记得,第一没有——”
“第一没有证据。”
曲秋茗打断她的话,重复昨天自己的话,“目前唯一支持我们行动的,只有一个……证人的证词。实物证据,白纸黑字写明姓名身份的文书,信件,收据,一个都没有。如果你直接问出云介计划的事情,对方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即便我们要去向这儿的或者我们那儿的官府检举,空口无凭谁又会重视呢?重视了又能做什么呢?”
“但俊秀当时确实想说的,我探查到了。”
“第二变数太多,无法确定出云介的意图。想说不代表一定会说,临了或者事后改变主意,那我们就毫无收获并且还暴露了自己的行动。这个风险太大了,可能性太多了,成功的几率太小,我不能冒险。”曲秋茗想到昨天的私下见面,又补充道,“至于探查,你可别太相信血的作用,那女人很会坑人。”
“对,深有体会。但如果俊秀确实——”
“第三出云介不是主谋。他是行动领导,主谋的是难波那个叫伊东的致仕大臣。就算你确实能改变出云介的心意,对那位伊东家老你又了解多少?他会不会向伊东家老汇报我们的行动?伊东家老会不会也同样用义理之类的反过来劝说回去?即便他确实倒戈向我们,伊东家老又会不会有别的类似他这样的棋子存在,会不会策划别的类似的行动?即便我们直接一点直接把伊东家老杀了,对方会不会安排后手呢?这些我们都不知道,对幕后的主使我们现在是一无所知。”
“曲小姐,如果按这样推想,那我们现在在俊秀这里收集证据也弄不清楚这些事吧。”
总算抓住点破绽,赶紧反驳。
“唐小姐,如果按这样推想,那我们现在就更不能丢掉出云介这个唯一的线索了。”
反驳失败。
“可是……”
边上的少女,手中笔停下来。沙沙的写字声消失。曲秋茗转身打量了她一眼,怀疑的目光让唐青鸾不由自主地避开,连话也不继续说了。
要说的刚才都已经被那一二三堵死了。
“你为何这么在这一点上如此执着呢?”那目光没停留太久,少女重新望向纸面,喉咙里沉沉地哼着,轻轻摇头,“唐小姐,直到现在,面对现实,你还心存幻想吗?”
“……”
沉默。
“我认识俊秀,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做法我也能理解——当然不支持。”唐青鸾轻声说道,“他现在在计划做一件错误的事,但错误毕竟还没有犯下,还有挽回余地。如果现在能和他坦诚地说明白,改变他的想法,让他不会犯错,那么对他来说以后也更好。他应该拥有更好的未来,在事业方面,家庭方面……婚姻方面,我都希望他能够拥有更加美好的未来。”
“你想帮他?”
对面,那双眼睛不知何时又盯了上来。一眼便将她内心想法看穿,一句话便将她的目的概括清楚,“为什么呢?当然了,因为他是你的朋友。”
就这么简单。
“对,是这样的,他是我朋友。”
唐青鸾低着头,又悄悄抬起眼睛看身边人的神情。身边,曲秋茗坐在案前一言不发,像是在想什么,“不过,曲小姐,确实,你说的有道理。我的确不该贸然行动。我们……还按你的计划来进行。”
“就是说嘛。”
曲秋茗转过头去,拿起炭笔,继续埋头计算起来,“怎么想,都还是我的计划更合理一些。潜伏行动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能想一出是一出,要坚定目标,要小心行事,要和队友配合好,要看清情况,要认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你呀,说实话,我觉得你并不太适合这样子的任务呢,往后还是一切行动听我指挥。”
“收到。”
“唐小姐,我觉得你人是挺好的,就是有些太好了,太真诚也太单纯了。”曲秋茗书写计算着,叹了口气,说话声也随之轻了许多,“……唉,像个小女生。”
炭笔停了一下,又继续动起来。
屋里只有沙沙写字声音。
很安静。
“我还是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即便经历过隐瞒和欺骗,即便因此失望因此疏远。”又有一个人说起话来,另一个人默默听着,“即便是现在,我也还是想……希望能再给其一个机会,给友谊一个机会。”
“……”
“不过,你说的没错。即便曾经是朋友,现在这种处境下,我也的确应当提防。”
沉默。
“你还不走吗?”
唐青鸾坐在旁边,头埋在双臂中,声音低低地问。
“不啊,我等道场的人回来,出云介也差不多该到家了,我再出发。”曲秋茗中断计算,抬头看了看外面,隔着窗户纸的阳光,“那应该还有一会——”
——啪。
突然门被推开,打断她的说话。屋内的两人同时望向门口。
“嘿,唐君!”
站在那的是米户,说话用的是半生不熟的汉语。气喘吁吁似乎是一路快跑回来的,一边喘着气肩膀耸动一边脸上带着一副很欠的笑容,“还在这呢,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呐!”
“啥?”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曲秋茗不动声色地将计算纸折起来。
米户没回答,向走廊看了一眼又快速跑开了。
“……”
“……什么玩意?”
“那句话是你教他的?”
“好像是吧。”
“不管他,莫名其妙的。”曲秋茗站起身,把折起来的纸撕碎,再把碎片揉成一团塞到衣服口袋里面,“反正既然他回来了,那说明彩排已经结束。我走了。”
“啥时候回来?”
“和出云介讲完了就回来。”
“哎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