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感觉很陌生。
唐青鸾一手握着鞘,一手握着柄,坐在床前,犹豫着,却始终没将刀抽出来。这并不是她熟悉的来自过去的太刀,至少从外面看起来不是。她不太有勇气去将其抽出,去看其被隐藏起来的面目,害怕会感受到更多的陌生。
“唉。”
她叹了口气,双手持刀向地上一拄,然后握着刀柄,身体向前倾,将重量压到刀鞘,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颤颤巍巍的,双腿发抖,腰背弯曲。
到底是睡了多久呀?又或者,到底是在外面奔波了多久呀?
良久,才迈出一步。
又一步。
将手中陌生的刀当做拐杖,一步步地,她行走至敞开的门前。
虽然她叫自己不要走动,说很快就会回来,但自己不想等待。满腹疑问需要去解答,许多怀疑需要去证实。以及自己不想再继续停留原地等待了。
迈步跨过门槛。
她抬起头四处张望,眼前是熟悉的后院景象,墙角的树,水井,晾衣杆,这倒是真和记忆中的相差无几。
只是背后这间屋子从没见过。
比对记忆中的过去,她好像有些想通了。这屋子的所在位置不正是过去她长期居住的柴房吗?什么时候盖起来的?
唐青鸾看着眼前的这一片空地,过去这里是庄客们日常练习武艺的地方。她当然也在这里练过很多时日了,在这里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至于武术则是半点长进都没有。那时候本身就不想用心学习,当然不会有什么成果。勉勉强强才记得一招半式的刀法。
拄着刀站立着,她回忆。
那时候这儿可是一大堆人呢。
林老大是总教头,带大家练习的时候经常把她拎出来指着鼻子骂。
青皮很爱显摆,学了一招半式就四处找人比划,也把自己打过几次。
罗汉是最勤快也是最用功的。
老周总是跟马待在一起。
还有……很多人。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了。
但现在,这院子里却是空空荡荡,晾衣架上晾晒几床被子,随着三月的微风轻轻摇摆。
倒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
还有一个男人在那片练功的沙地上,面对着墙壁,扎起弓马,伸手挥拳打墙。那人背对着唐青鸾,穿了一身庄客的衣服,她看不见那人的脸。
现在应该可以确定她的确是在唐庄。
唐青鸾想着,拄着刀鞘,一步步朝那个练功的人走去,打算问一问关于过去的事,为自己心中的茫然和迷惑找寻到答案。站在太阳底下,她行走起来感觉双腿增添了几分力气,或许自己还没虚弱到自己想象中的程度。或许只是太累了而已,没吃饭而已。
但她还是拿那刀当拐杖来用,走到背对她的人身后。
“呃……”
出声,光看背影她认不出来这人具体是谁,所以不知道咋称呼。不过不管是谁应该都能解答自己的疑问吧。
那人没回头,也没理她,依旧背对着她自顾自地在对着墙壁挥拳。举手有力,拳头打在墙上发出沉重的声音,用劲没有一点发虚退避。
“那个……”
她又问了一声,自然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眼前人。同时也为自己可能打扰到对方练武感到有点不安。
不过,更不安的是从对方懒得理睬的态度她好像有点能猜到此人身份。
“咣——”
那人又是一拳打在墙壁上,伸直了手臂,定住,阳光下淡淡的粉尘飘扬。定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终于收势,手臂垂下,呼出一口气,指关节上微微蹭破一层皮。
“那……打扰哈,麻烦请问……”
“姐们醒啦。”
对面的人微微偏头看向站在身后的她,回答道,说话的语气冷淡地一点掩饰都没有,“睡得好个安稳觉哦。”
看一眼侧脸,听一句讲话声就知道是哪位了,不是个问问题的最佳人选。
是庄无生。
“呃,小庄哥。”青鸾站在那很忐忑地笑笑,装模作样地朝左右看了看,“那个,练着呢,就你一个在啊?”
“就我一个。”回答。
“那,他们人呢?”
“唐小姐不是刚从走出来吗?”庄无生伸手指指身后的屋子,“听说你犯失心疯了?好了没有啊?”
“只是刚睡醒有点迷糊而已。”其实现在还是很迷糊,“现在感觉好多了。”
“真遗憾呐。”
“那个……其他人呢?”
她又朝左右看了看,有什么好看的都是记忆里的景象,“都不在啊。”
“有的一起去喝酒了,有的回去探亲了。”
对面人双手互相揉动着,依旧不回身,“老大昨天才带你们回来,大家都累得不行,唐小姐放了三天的假,自然全都出去了。”
“你还在哦。”对着这个人这个背影,很难自如开口。不过从对方话中,她还是听明白了一些事,“你没去喝酒啊?”
“他们中午喊我一起,但我不想去。”庄无生又朝墙上打了两拳,漫不经心地,“感觉比较无聊。”
“哦,这样。”
唐青鸾现在感觉比较无话可聊,但内心还有很多疑问不得不问,“……我们昨天才回来,那我们之前是出去啦?去哪了呀,是去送货的吗?走了多久啊?”
“还没醒透?”
对面人一边打墙,一边瞥了她一眼。
“呃,确实。脑袋还是有点不太清楚。”
“不是一直如此吗?”
说,“你们去海边了,给在那的军队送了五大车粮食,还留在那当了半年的民兵。半年前地保过来说海边上最近有倭寇,戚将军的队伍过来平乱,各家各户出军粮,有条件的再出人支援,庄主就吩咐林老大带你们过去喽。”
“哦我们去打仗了。”
“一个月前倭寇清理得差不多了,民兵就散了,你们昨天回来的。”
“那……嗯,我们都回来了吗?”唐青鸾听着对方说的话,感觉到熟悉的内容,似乎这事在她脑海中确实曾经发生过,“没……什么事吧?”
“青皮没回来,留在那当队长了,管一艘船十来号人。”庄无生说着,拳头还在不停地击打墙壁,语气还是冷冷淡淡,“给他得意的。”
“哦。”
熟悉的记忆,“那……五哥……”
“——也没回来。”
拳击。
“……也留下来当兵啦?”
“……”
没回答。
熟悉的记忆,并不好的记忆。
“这样。”唐青鸾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睛,“那个……是因为我吗?是我造成的吗?”
“什么因为你?”
庄无生拳头停住,回头斜眼看着她,似乎能看出她内心的想法,“不是,是你和他们一起去的,情况是个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啊?你现在在这问我这这那那的干嘛?”
“我……有点不记得了。”
并非如此,只是不想去确信。
但还需要确信。
“浆糊脑子……”对面白眼一翻,没好气地回答,“老卓现在在戚将军手下当近卫。将军对他很器重,他也不太方便走,可能要长干一段时间了。”
“哦,哦,他没事啊。”
唐青鸾抬起眼,笑了一下,长呼一口气,“哎,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回答啊,吓我一跳,我还以为——”
熟悉的内容,好的记忆。
“——以为什么?”
又是一记白眼,“大姐,你觉得要真那样现在谁还有心情出去喝酒?你咒谁呢?”
“哦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慌忙摆双手,手握的刀也因此掉落地上。现在好像不需要拄东西也能站着了。看来自身状况比预想要好很多,周遭现实也比喻想要好很多,“只是……看你闷闷不乐的,咋了嘛?”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还用问?
庄无生也没理会她,转过身,继续对着墙壁击打。打得墙上激起一阵灰尘,拳头中加了许多情绪。
“哎哎,对了,小庄哥,这把刀哪来的呀?我原来的刀……你知不知道在哪?”
“你原来的刀?你带去军队了,现在在哪?别问我。你手上这把是你从军队带回来的,怎么拿到手的,别问我,我又没跟你们一起去打仗。”
“哦——你没去呀?”
“你当时把我手打断了我怎么去啊?”
“啊?”
熟悉的记忆,非常不好的记忆。
“懒得继续跟你废话,别烦我练拳。”
“……哦。”
唐青鸾看着眼前人又不理她了,也不好也不敢再多问,当然不能再问为什么以及什么时候把对方的手打断过。于是她拾起地上的刀,朝后退去,退到水井边坐下。
庭院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三月,暖暖的。
风也带着暖意。
唐青鸾看着眼前的人默默练拳。内心回想着刚才与此人的对话。对话勾起了她关于过去的一些记忆,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让她明白了一些又糊涂了一些,所以她还是感觉迷迷茫茫的。
眼前的现实当然很真实。
过去的回忆则不知真假。
坐着,伸手再次抚摸手中的刀。
刀鞘上有斑驳的纹路,镶的铁箍有些许凹陷,腰绳似乎沾了什么洗不干净的痕渍,刀柄的卷布也烂了边,摸起来毛毛糙糙。
刀鞘内又是怎样的光景呢?如若抽出又能看见什么,又能令自己回忆起什么呢?她想,这陌生的兵器,拿在手中又有几分熟悉的感觉。或许自己确实曾用它战斗过。不过这并不是她原来的刀。
她原来的刀带去军队了,可为什么回来就变成这一柄了呢?过去的刀经历过什么呢?
过去的自己又经历过什么呢?
“诶,你怎么出来了?”
身旁响起呼唤的声音,唐青鸾抬起头,看到来人,不久前才离开的那个人。
一只手拎着一个饭盒,一只手拎着水壶。
走近。
“不是让你在屋里等着吗?”
“我想晒会太阳。”她说,微微笑着,对面前的人。
“哦,那你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
“那,我是谁啊?”
问。
“唐……”
看着眼前身着红衣,微笑的人。
是这个名字吗?是这个人吗?
“怎么好像还是不清不楚的啊?”
微笑有些僵硬,那对眉头也皱起来了,但也没多追究,举手示意手中的饭盒,“我带了饭菜,还煮了开水回来,吃午饭呗。我也没还吃呢等你的,一块吃吧。”
“嗯。”
“在这吃啊还是回屋里吃啊?”
“呃……”
唐青鸾扫了一眼在一旁打拳的庄无生。
“小庄也一块吃点?”
“不了,唐小姐。”
庄无生终于停止拳击,背对着两人开口,“您还是带她回屋里吧,我看她身子还挺虚的,脑袋也还是不太好使,别坐这掉井里摔死了。”
“……”
熟悉的记忆。
“那倒也是。”
身边人应答着,将右手的水壶移到另一边,放到饭盒上用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稳住,腾出右手要拉唐青鸾。
唐青鸾没去触碰那只手,只是撑着井沿站起来,握着那柄刀。
跟随对方重新向屋内走去。
“吃完饭洗个澡?”
“嗯。”
“然后,我看晚说不如早说,我就告诉你那件事好了。”
“现在说呗。”
“吃完饭洗完澡再说。”
“好吧。”
她们先后迈过门槛。
“唐小姐。”
背后响起庄无生的声音,伴随复而又起的拳击声,“过两天我打算走了。”
“去哪?”
唐青鸾看她停下脚步,回身看着那个背影,问。
“去找戚家军。”背影说,“我也打算去入伍,往后不回来了。这些年来多劳照顾。”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