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实的。
“诺玛……”
她轻轻地呼喊。方才的愤怒,方才的恐惧,此时都一扫而空。阿库玛感觉眼前的人的面庞变得模糊,两行热泪从自己的眼角流下。
现在一切都很好了。
诺玛在这里。
阿库玛手臂运动,将女孩拉近,跪在地上,拥抱许久未见的亲人,自言自语地倾诉不清不楚的关切话语。
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有她在自己身边,她平安无事。
一刻钟后。
远方是广阔的汪洋大海,茫茫的一片,平平直直的一道线,将水天分隔。
斜落的夕阳,红彤彤的一团即将沉入海中,融入海水,还在努力地将随后的光抛洒出去。天空中的一片片云,被霞光映照出轮廓,海中的浪花粼粼闪光。光芒晕染开来,从中心向四周,由红色过渡到金色,由金色过渡到蓝色,再由蓝色过渡到黑色。
星光已有点点,淡薄的云层背后可见月亮的轮廓。
好熟悉的场面。
海上的景象,她已不知看过了几千几百次。几千几百个日夜的漂泊,日落入夜的景象依然能令她感到震撼,感到恐惧。
阿库玛身处船的甲板,后背倚靠着船舷坐在一个木箱上,一只肩膀搭着一根拐杖。海风吹拂,吹动她蓬松的卷发。她看着眼前展现的宏大景象,一时又为之震惊。
海浪拍打舷边,涛声不绝。
脚下是船的甲板,向着前方延伸是船头,前桅如一柄长矛刺向远方的落日,令这场景看起来颇为不和谐,夕阳仿佛在滴血,血仿佛在海水中扩散。
这艘船在向何处驶去呢?
阿库玛看向身旁,站在舷边的两个人。
一位便是初醒时见到的少女。
另一位则是一个男人。那个神甫,白人祭司。
但不是她之前见到的那个老头,虽然同为白人,但长相差别很大。这个男人看起来很年轻,脸上蓄了胡子。
白人和白人之间也是有差别的,她现在能意识到了。
这个年轻的有胡子的祭司站在少女身边,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袖口捋起,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他垂在身前的十字架闪烁金光,看起来很显眼。
他们知道这艘船要向何处驶去吗?
知道我们要去向何处?
毕竟,带自己和诺玛上船的,就是这两个人。
方才在船舱里已经见过一面。当她跪在地上拥抱久别重逢的至亲时,白人祭司跟随在后走入房中,那少女也回来了。
诺玛让自己不要担心。
说这些人没有恶意。
她怀疑。
但眼下,她也做不了什么。
白人祭司吩咐那名少女将自己搀扶起来坐到床上。但是她不想继续躺着,继续待在这个已不知待了多久的房间里,她要求出去。
出去走一走,呼吸新鲜空气也好。那祭司这样说,虽用陌生语言,自己却可知晓其意。
于是她在少女的搀扶下,手拄拐杖,走出门外,经过黑暗的走廊,踏上甲板。
短短的一截路,她竟然不知走了多久。双腿依旧僵硬,颤抖着,大腿似乎已经可以接受自己控制,但是脚踝还没法弯曲自如,脚趾也只能僵硬地并在一起。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行走确实很勉强。
手中的拐杖几乎毫无作用,因为她手臂也没多少力。她全身重量几乎都压在那少女肩膀上。诺玛走在她的前面,满怀担忧地看着她,让她小心。
就这样一步步挪上甲板。
额头渗出汗珠,被海风吹拂也算凉爽。这风带着凉意,已没有了夏天的燥热,想来现在已经不是夏天了。
走上甲板,她耗了许多力气,于是坐下来休息。双腿酸麻,酸麻倒也算是一种感觉。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全新一般,仿佛刚刚重获新生命,重新回到世间。所有的感觉都很陌生,需要重新体会,重新适应,重新习惯。
那名少女似乎也很累,于是站在一旁和白人祭司不知聊着什么。
于是,现在,她坐着。
看着,身边陌生的一切。
还有,唯一熟悉的人,站在自己面前。
诺玛。
“你好吗?”
问。
“我……我很好。”
回答。
“你睡了好久,我好久没见到你了。”女孩用双手握住她的手腕,用澄澈的双眼看着她,轻声对她说话,“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现在回来了,诺玛。”
阿库玛同样轻声,用自己熟悉的,家乡的,族中的,只有两人彼此才懂得的语言回答,就像以往每一次外出狩猎,每一次外出打仗一样。
“你去哪里了?”
“……”
她也不知道。她……她曾经去哪里了?
似乎有一个黑夜落入水中,有一个白日登上高塔。似乎有无数个不知白天黑夜被囚禁关押在不知什么陌生的地方。
很久远很久远的过去,似乎。
“曲秋茗说你生病了,你去治病了。你现在好了吗?”
曲秋茗又是谁?
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
“我很好。”
阿库玛点点头,回答,反问,“你呢,诺玛?你过得还好吗?”
“好。”
女孩点点头,回答。这个回答太简短,阿库玛无法判断究竟是真的好,还是只是敷衍。
“我不在的时候,你在哪里?”
“船上。”
“那——那条可怕的黑船吗?”
“不是,阿库玛。”诺玛摇头,“是我们一开始住的船,你记得?你被送到黑船之前,我们住的船。我还在那里画了很多大神们的脸谱。”
“我记得。”
回想起来朦朦胧胧的片段,“那时我生病了吗?似乎是的。”
“是,可吓坏我了。你当时疯了,好吓人!”
诺玛站在她的面前,突然手舞足蹈起来,情绪激动地对她讲述连她自己都不甚清楚的过往,“你经常大喊大叫,四处乱动,吓坏我了!”
“……我有吗?”
她犹豫着,努力试图回想,但过往的一切都好像云雾之中。她生病之前最后的清楚记忆,似乎是和眼前的孩子一起,乘着抢夺而来的小船在汪洋大海上漂泊,担惊受怕地躲避那个陌生世界的白人的追杀,“……我全都不记得。”
“这样。”
孩子只是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阿库玛努力试图回想,试图询问,试图让两人的对话可以延续更长时间。久别的重逢,岂能只是尴尬的沉寂。明明应该有许多话要说,许多问题要问才是。
“——诺玛,那个白人,我们的那个主人……”
她突然回忆起最后一点关于过去已经淡薄的记忆,抬头看向孩子,握着对方的手,询问,“他现在在哪吗?”
“没有,阿库玛。你已经把他杀了,你记得?”
“……是的。”
阿库玛点点头,回想起来。当初正是因为那无耻之徒试图对诺玛施加的暴行,自己难以忍受,拿石头砸死了他,两人才会逃亡,“我记得,诺玛。”
“我们坐船逃到了海上,你记得?”
“我记得。”
“你在海上生病了。”
“……是的。”
“白皮肤威斯克斯,还有冈田。她们救了我们上船,你记得?”
“记得。”
阿库玛点点头,那些记忆已经是病发时的模糊片段。海船商人和黄衣大夫,她还有印象。然而,那商人曾经因为什么事赏了她一顿鞭子?黄衣大夫又在哪给她治过鞭疮?这些却已经忘了。
还有什么是自己当时那迷乱的头脑留下记忆的?
有什么……不好的,令自己都会感到恐惧的?
方才就在恐惧的?
“狗?”
想起来了,那只野兽。
“狗!”
她又一次抬头看向孩子,又一次攥紧对方的手,“那只狗在这吗?”
“不在。”
诺玛摇摇头,“你和狗战斗,把狗撞到了水里,记得吗?”
“记得,我记得……”
对,她记得。但那并非最后一次见到狗,她同样记得。那个白人神庙的晚上,那个白人老祭司和化成人形的狗,这一段过去她也同样记得。如今又想起来了。
和许久未见的亲人重逢,终于,让她想起了许多未曾想起的记忆,那些不好的记忆。
很多事情其实都在脑中,见过,做过。虽然一时想不起来,但只要再提起,就会发现自己依然记得。
阿库玛紧紧地攥住妹妹的双手。
回忆,回忆。
回忆起许多。
诺玛似乎被她攥得有点疼,微微抽动肩膀。然而手不曾抽离,目光也未曾别转。
“阿库玛?”
她没回答。
“阿库玛!”
她重新抬起头,对上喜悦中又带着关切的一双澄澈眼睛,熟悉的。孩子问到,“你很害怕吗,害怕狗?”
阿库玛迟疑着点头。
害怕的不只是狗。
更多的是过去。
更多的是自己。
“别担心,狗不在这里。我很久没看到狗了,你不用害怕。”
这似乎是在安慰自己。这孩子,小小的身板站在自己面前,瘦弱的身躯弱不禁风。然而却握着她的手在用坚定的语气对她安慰,试图令她安心,“我们很安全,这里都是朋友。”
在亲人的目光和话语面前,阿库玛也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她还在自己身边。
诺玛还需要自己保护,还可以保护自己。
可……朋友?她望向站在边上的白人祭司和少女,他们是朋友吗?我们真的安全吗?
她怀疑。
似乎,至少,不是敌人,现在看起来如此。
“我不怕,诺玛。”她说着,微微放松手中压力,注视着对面的女孩,有些勉强地微笑,“那个老祭司怎样了?”
“祭司?”
“不,没事。”阿库玛摆摆手,自己怎么想起来问这个?那老头和诺玛根本就没见过面,只是和狗有关系而已。诺玛对此当然是一无所知,“我们……我们还经历了什么?见到了什么人?”
“曲秋茗,记得?”
又是这个陌生的名字。
“不记得。”阿库玛只能摇头,“她是谁?”
“我的朋友。”
诺玛说,有点疑惑,“她当时带你到船外面,你们见到了狗,记得?”
对了,那个戴着十字架,腰间揣短剑的少女。
阿库玛终于回想起来。
又一次望向一旁,和那新的白人祭司一起站在船边说话的少女。是她吗?似乎是,同样有着黑色的头发,同样有着黄色的皮肤,同样的年纪,同样带着十字项链。
“是她吗?”
阿库玛指着少女,询问。那两人似乎也没听到她的声音,或者看到她的动作。
“不是,那位姐姐叫莉迪亚,是神甫的同伴。”诺玛连连摇头,有些着急的模样,“你不记得曲秋茗吗?”
记得吗?
似乎……好像,还有些记忆。
似乎,除了那晚,之后还有再见。似乎当时在白人神庙的钟楼上——
——她不记得了。
印象。
模模糊糊,看不真切的过往。阿库玛沉思着,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终究还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陌生的少女。
“不记得了。”
她也摇头,开口,别扭地重复陌生的名字,难念的名字,试探着询问眼前的女孩,“曲秋茗……你的朋友?”
“是的。”
女孩笑起来,发自内心的纯真的笑容,想必是回忆起了一段很愉快的过去,“你不在的时候,曲秋茗一直陪着我。她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她,她是我的朋友。”
“她……在这里吗?”
“不在。”
诺玛摇头,略显低落,其中可能存在的含义让阿库玛心里不舒服。
“但今天早上在。”
诺玛又微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