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营寨深处走去。
面前一片空阔,沙地上跪着绳索绑缚的倭寇俘虏,四周士兵手执兵器,严加看管。另有一些士兵,扛着成捆的长矛,鱼叉,火绳枪,长刀等武器,向着旁边一座大营走去。
几名守卫在俘虏间穿行叫喊,让他们跪下去,保持安静。庄无生看见,其中一人,正是先前带他进营的兵士。
“喂,小庄哥!”
兵士看到他,走近,“怎么样,见过将军了?”
“见过了。”
他有气无力地回答,抬起头,看到兵士的脸上,一只眼睛四周还带着淤青,指了指,“那个,抱歉了。刚才有些失控。”
方才独行时的阴沉面色,此时已变为带着歉意的微笑。
“没事。”
兵士并不在意,笑了一下,笑也很勉强,“呃……五哥,以及那些兄弟们的事情,大家都……都很难过。”
“是啊……”庄无生伸手拍拍兵士的胳膊,“也不必再说了。”
“还有唐教师——”
“不必再说了好吧?”
他打断兵士的话,脸色再次阴沉起来。冰霜般的目光虽然只是一瞥,转瞬即逝,但也足以令对方感到寒意袭人,话题不再继续下去。
沉默片刻。
“这些俘虏……就放置在这吗?”
庄无生指向那些跪着的人,问。
“是,人太多,先暂时放这。等会还要分批押到城里,关到县衙。”兵士回答,指向身后那座大帐,“收缴来的兵器就存放到营帐,清点后入库。”
“哦。”
运送缴获兵器的人从他身边走过,庄无生看了一眼,其中有一把长刀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样式,那细长的,弯曲的刀身,圆形的刀镡,包裹成菱形的卷柄布,太过熟悉了。
令人恼怒的熟悉。
叛徒……
“喂,我记得,你和卓五是一队的吧?”庄无生突然开口问兵士。
“……对啊。”
兵士感觉这问题有些突然,但还是回答了。
“那,你也练过刀法?”
“啊?”
“那小子的刀法。卓五练过,你一定也练过。”
“啊……哦,唐教师的。”
兵士反应过来,“对,跟着五哥一起练过。但……没懂多少。”
“那是敌人的刀法。”庄无生盯着那把长刀,看士兵将它放入营帐中。说话时,牙齿咬磨,从口中挤出这几个字,“倭寇,他妈的。抢我们的城,烧我们的仓,杀我们的兄弟。我们还要学他们的刀法,我们自己没有武术吗?”
“呃,话……话也不能这么说。戚将军讲——”
“直娘贼!”
庄无生口中咒骂,左臂一甩,手不再被吊着。曾经脱臼的关节,仍未完全恢复,他感觉左臂一阵剧烈地疼痛,令他牙关咬紧,额头上渗出冷汗。他盯着手臂,恶狠狠地,反抗一般又将手臂猛地抻了两下,“王八蛋,要一个叛徒来教我们学倭寇的刀法!”
“小庄哥,手!”
“滚边去!”
兵士竟也顾不得阻止他的辱骂,上前试图控制住他的手臂。然而却被他猛地推开。用的是未痊愈的左臂。
兵士望着他,试图说什么,却又被他的气势震慑住,呆望着他。两人面前的那些跪在空地上的俘虏,以及守卫,听到躁动,都朝这里看过来。
那一双双眼睛,那些目光,疑惑的,厌恶的,警戒的,以及茫然的,交集于他一人。
庄无生回望着他们。左臂垂在身边,胸前空荡荡的吊带随风飘摇。他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之中,怒火燃烧。手臂传来的阵阵疼痛则让他更加恼怒。他像只受伤的猛兽,随时准备发难。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
“都去死吧!”
庄无生又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谁?是身边的兵士,对面的守卫,还是跪着的俘虏。总之,这一句骂完,他便朝着那营帐,快步走去。
“喂!”
兵士跟在后面喊他,他就像没听到一般。
他走进营帐。昏暗的帐子里,可见面前堆积着兵器,营帐的柱子环绕,还锁着一些人,衣着破败,披头散发,也都是俘虏。那些人望着他,不知来人作何用意。
他瞥了那些人一眼,同时看到营帐角落里,一辆囚车上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同样也看着他,一开始的目光还是冷漠的,迷茫的,然而却又突然明亮起来。好像认出了他是谁。
他也同样认出,这囚犯是谁。
“……”
囚犯开口,似乎试图说些什么,可话却都卡在喉咙中说不出来。
庄无生只看了一眼,目光随即四处调转,发现了那把方才便加以注意的长刀。他走过去,将长刀取出,握在手中,随后便转身离开。没有再去理会别的。
“……小庄!”
背后,囚犯对他喊道。
“去死!”
庄无生头也不回,丢下一句话便掀起帐门,走了出去。背后,黑暗中,囚犯低垂下头颅,双手痛苦地捂着脸,叹息的声音如同啜泣。
叛徒。
倭寇,投敌的倭寇。
所有人都死了,卓五死了。他凭什么活着?投降敌人,他还活着,他就是倭寇!
他本来就是倭寇。他腰间系着倭刀,他用的就是倭寇的刀法。
还要我们学。我们自己没有武术吗?
我们的武术不如倭寇吗?
学倭寇的刀法!
倭寇!
庄无生径直走到那群蹲伏在空地上,被绳索绑缚在一起的俘虏中。守卫试图阻拦他,却被他推到一边,见他身上有伤也不便怎样,只得一边派人去汇报,一边盯着现场事态。
他的手里还握着那把长刀。
叫什么?太刀?
还握着那把太刀。
他凶狠地盯着眼前的俘虏,搜索着,面前的人大多低着头,躲避他的目光,不敢看他。
“你!”
他突然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劈手揪住他的衣服将他拎起,“日本人?汉人?”
“我……汉,汉人!军爷……我……”
那人支支吾吾地回答,面带惊恐神色,“……我被逼的,不是,我——”
“小庄哥,冷静。”背后,兵士试图劝阻。
“汉奸!”
他一把将那人重重推开。又继续搜索,找到另一个目标,一个年轻人。
“你!日本人还是汉人?”
又揪起一个。其他跪着的人,大多数都本能地向后退去,低眉顺眼,不敢抬头,瑟瑟发抖。唯有少部分俘虏望着他。那个被他揪起的,望着他,不知所措。
“日本人还是汉人?回答!”
他又问一次。
那个年轻人睁大眼睛,眼神迷茫,张着口,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听不懂?不会说汉语?那就是日本人啦!”
庄无生盯着他,慢慢举起手中的太刀,“就是倭寇啦!”
“小庄哥,冷静。将军有令,不得——”
“何……何——”
“倭寇!”
太刀高高举起,刀锋在太阳下闪烁寒光,“该杀的倭寇!”
庄无生的双眼,带着血丝,带着怒火,眼中燃烧杀意。他咬着牙,口中格格作响。
“待って……ちょっと待って……”
年轻的倭寇,面带惊恐,结结巴巴地回答。
“小庄,纪律!不能——”
“倭寇都要去死!”
“小庄——”
“止まる! ”
眼看太刀就要挥下,身边,突然又响起一声响亮的叫喊。庄无生的动作停滞下来,向声音来源望去。
不远处,蹲伏着,低着头的俘虏中。一个端正上身的人,显得格外出众。正是先前那个看来三十余岁的男人。顶门光秃,脑门上方才一记打,痕迹还未消去,四周长发凌乱地垂散着,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双手被反绑着和其他人捆在一起。然而那一双眼睛,却直视庄无生,眼神中毫无畏惧。
庄无生放下拎着的,吓得半死的年轻人,转而朝他走去。
站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
“倭寇?”
“はい。”
男人点头。
他再次举起手中的太刀,高高举起。在空中停顿着,似乎是在下定决心。
太刀挥下。
“小庄,别!”
“啪——”
男人看着刀锋从身边划过,感受到一阵风声,刀并未砍中他,而是劈断了将他的旁人拴在一起的绳索。
庄无生又挥一刀,砍断另一边绳索。然后将男人扯起来,转上半圈,挥刀将反绑双手的绳索挑短。
俘虏间响起一阵骚动,周围的守卫,虽然也不明他的意思,但都握紧手中的兵器,紧张地盯着他。
他后退到空地上,手中刀指着男人,示意走近。
男人服从命令地迈步。
“庄无生,你做什么!”
庄无生听到背后传来威严的质问,那声音属于戚继光。他并没有回身,依旧紧盯面前的人,口中回答,“没什么,将军。”
“我问你在做什么!”
“我要再打一场。”
庄无生看着男人走近,停下,距离他近一丈距离。男人也明白他的意思,很好,“上次的对决我输了,这次我要扳回来。戚将军,我要向你证明,我们也是有武术的,我们的武术,未必就一定打不过倭寇。”
“立刻停止!”
“看着吧,将军!”
庄无生一声叫喊,手中一扬,将太刀扔向对面,扔到对面,日本男人的脚边。男人的目光打量四周,并未有何动作。
“警戒!”
守卫包围住二人,举起手中的兵器严阵以待。
“戚将军,麻烦让兄弟们先退后吧。”他屹立不动,对身后人说道,语气不似方才那般激动,反而变得平和,变得低沉,“就这一次,最后一次,我希望您能够批准。”
身后,一阵沉默。
庄无生并未听到回话,但是面前的守卫,确实向后退开了,手中长矛竖直向上。
这就算同意了。
他笑了一下,有些苦涩的微笑。抽出腰间的佩刀。看着面前的男人,用刀示意,指了指地上的太刀,又指了指远方营门所在之处,意思很明确。
男人却并未立刻将刀拾起。望向他,而后,伸手,从已经破败的袖口上撕下一道边。
从容不迫地抬手梳理散乱的头发,将头发在脑后扎起。
庄无生耐心地等待着。
而后,男人又撕下一道长长的布条。口中咬着一段,将布条在左右两肩环绕着,拢起长袖,打上绑袖。
庄无生继续等待。
男人终于蹲伏下来,拾起地上的太刀,再次立正,手虚握着刀背,置于身侧。
微微地弯腰,鞠躬。
真多事。
庄无生左手反握住佩刀,感觉手臂关节隐隐作痛。他不予理会,不耐烦地抱拳。
“在下故山东济南唐庄门客,庄无生。所习唐家自传单刀八式,军中单刀四段路,请指教。”
对面的男人并未回话,只是再鞠一躬,目光低垂。
“怎么,不愿说?怕辱没家门?”
他轻蔑地笑一下,“敢做不敢当呢,那就不必再说了。动手吧。”
手中刀递到右手,摆起架势。
弓步落马,右手横刀,左手置前。
对面的男人,也同样反应。
双脚分开,双手握刀,微微倾斜一侧。
对面的架势看起来十分眼熟,令庄无生想起过去。
“倭寇。”
他暗骂一声,盯着面前的人,凝神屏气。
四周,一片寂静,不论是警戒的守卫,还是跪在地上的俘虏,还是站在他背后的戚继光,都不再多说什么。
双方对峙。
“喝——”
庄无生吼叫一声,迈步上前,率先进攻。手中刀周身绕动,划出闪闪寒光,如迅风一般。杂乱如花的刀势之中,蕴藏着力量。
靠近。
向着对方的肩膀劈砍。
男人向后退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