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久米赤岛——赤尾屿北端,港湾的哨所小寨出发,向南走是一片密密的树林,沿着条拓平的土路行不过四里路,就来到山脚下。接着,上山,可见周围植被渐渐稀疏,高树渐渐变为灌木,灌木渐渐变为草丛,草丛又变为一簇一簇的杂草,散乱分布在赤红色的石块间,空气也不再那么潮湿,风不再带着海的咸味。这时,便可在位于山谷的一间大型营寨。
四处布满路障,使用削尖的木头捆扎而成的。依托两旁高耸的岩壁屏障,营寨前巨木搭成高高的围墙,正对着的是两扇大大的铁门。墙上开了小小的观察孔。围墙顶端,除了指挥楼之外,还架设了四个炮台,守城用的,是子母连环构造的重型佛郎机炮,陆炮规格,有效射程两里。
如果唐青鸾来得早一点,她还能够看见战斗的场景。看见城墙的大门紧紧闭锁,炮台上的火炮轰鸣,看见士兵们在城墙前奋勇杀敌,弓箭手从观察孔中射箭,火铳手在墙顶站成三排依次射击,看见指挥楼中的军官运筹帷幄,看见一张绣着大大“明”字的军旗在墙楼最高处飘扬。
不过她现在,能够看见的唯有敞开的大门,冒着青烟的火炮,空荡荡的围墙,空荡荡的墙楼,以及光秃秃的旗杆。还有一地死尸,包括守卫军和王红叶手下的倭寇。还有些一些水手正在打扫战场,身着她再熟悉不过的倭寇服饰,披头散发,蓬头垢面,手中握着长矛弯刀,四处走来走去,不时在某具尸体前捅上两下,是为了确认死亡,她想,还是单纯在取乐。
她不由得暗暗攥紧拳头。
“没有毁得太厉害,很好。”
王红叶观察战果的角度则更为实际,抬头看着城墙,评估损毁程度,“如果像港口的哨所那样全打坏,就失去攻占的意义了。”
“这就叫鹊巢鸠占?”
“成语用得很贴切。”她点点头,“打下营寨,目的就是作为我们的庇护所来抵御那些追击的叛徒。醒过来的时候,是不是注意到船上一个人都没有了?你看这座营寨,以其规模和地理优势,我若不集合五支船队的兵力进攻,不可能那么迅速又干净地攻占。”
“哼。”
“我这可不是在讲你们的坏话。”她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继续观察,视线完全不在唐青鸾身上,“这次驻岛部队守城失败,主要原因是人手不足,难以为继。即便如此,我也付出了三倍于敌方死亡人数的代价,才能够攻破营寨。这样说,你感觉好点了没有?”
“哼……”
“别哼啊。我是在教你一些兵法的经验技巧,谁知道,也许你以后会用得上呢。可要认真听,别不耐——”
“进寨吧。”青鸾打断她的话。
“好,走吧。”
穿过城门,便入了这所边防军营。进门是广场,士兵集合处,此刻地上则堆积着武器,装备,物资,乱七八糟,遍地都是,几个人在那里分类,将各类用品理整齐,会计师爷林在那里主持工作。青鸾对这个人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他是当时在船上,自己面临处刑时,在场的那个翻译。
再往前,道路两旁是营房,食堂等建筑,此刻这些房屋已经被敌人占据。三三两两的倭寇,屋里屋外,门前门后地,或者四处乱窜,或者席地而坐,有说有笑,神态狂妄地让青鸾看了不爽。还有好些人提着搜刮的物资朝广场走去,王红叶拦下其中一人,用日语问了对方几句话。后者朝她们去的地方指了指。
于是王红叶带着青鸾继续走。
“他刚才告诉我,俘虏都集中到指挥部的大营里了。”王红叶一边走一边说,“存活的还有十七人。”
“有人受伤了吗?”
“基本上都受了伤。程度较轻,就算不处理也死不了的那种。”
“没有重伤的?”
“……不会有的。”王红叶沉默了片刻,回答,“我们走吧。”
大道尽头,一座巨大的三层建筑,那就是守岛部队的指挥所。第三层是瞭望所,从那里可以毫无障碍地看到北方海面的状况,那里现在已经安排上了两个水手观察。第二层是主将,监军,参谋等高级官员办公场所,不过城破之时,主将已经阵亡,监军官也在房间里自裁以免受辱,那些参谋则死的死,伤的伤。第一层是大堂,攻城的倭寇们,此刻聚集在大堂中,四处翻找文件,地图,信函等一切可能具备战略价值的资料,还有金银,钱财等一切具备使用价值的资料,供即将到来的总头领王红叶检阅。
四处一片杂乱,喧嚣声,吵闹声,搬运桌椅,扫荡橱柜的噪音,侵略者走来走去,完全不将议事厅堂的威严放在眼中。那些幸存者,多半是手脚受伤无力再战的士兵,还有一些无战斗能力的文员,被聚集到堂中央,剿除武器,蹲在地上,十七人,被七八名全副武装的倭寇包围着,叱骂着。他们已没有了还手的能力,但依旧,守护最后的一点尊严,注视着敌人,目光如炬,不卑不亢。
然而在俘虏之中,特别的竟然还有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少年,穿着平民服饰,一件素布短衫,在众多军服和官服中看起来尤为显眼。幸存的士兵们将他包裹在人群的核心之中,用躯体遮蔽他。一位受伤的战士,额角流着血,从装束上看起来级别更高,蹲在他的身旁,握着他的手臂,用凶狠的眼神扫视着那些倭寇,保护这个孩子的安全。
那些看守却似乎并不特意在乎少年,只满足于拿边缘的几个伤残取乐,或者发泄怒火,用脚踹,用手打,用武器尖端撩拨挑衅。厅堂内的其余倭寇则忙着四处搜刮,跟随王红叶的几位船只头领,则聚在一起,不知讨论什么。还有些在战斗中受了伤的,在此疗伤,比如二副手酒井次郎,攻城时一只左臂被火炮震伤了,现在打着吊带,系在身前。酒井次郎靠在一张桌子前,左臂晃晃悠悠地无力挂着,右手握着他那柄大太刀,面色阴沉,在吵闹的室内一言不发。
看守们依旧忙着殴打俘虏,口中使用各色语言痛骂。广东话,安徽话,山东话,浙江话和苏州话,当然必不可少的是日语。手上持的长刀,长矛,无所顾忌地在那些外围的士兵头上敲打,得意忘形或者怨气难消,可笑,或许,但更加可恶。
“干恁娘,没完没了的啦!”
一个士兵终于忍耐不住,趁他面前的那个看守不注意,一把握住矛杆。那个看守试图将矛拽回来,但他死死攥住,猛地站起身,手上一使劲,就将长矛夺了过来,“老母的海贼子,就会仗着人多,有种一对一啊!”
他将手中的长矛当做棍子般挥舞,那一股凶狠劲,直吓得周围的其他看守远远跳开,握紧手中的武器防御。那个士兵挥舞着长矛,四处划着圈,看哪一个敢上前就挥着棍子去打,嘴里叱骂着,他的身后,其他被俘获的士兵也被这一举动感染,心中一直憋着的怒火也发泄出来,纷纷站起身,挥着拳头,叫骂着。
“来,怎么不敢过来?来啊!”
那个士兵依旧在叫骂,看守们手中握着刀,提着矛,却无人敢走近一步。房其他的倭寇注意到了囚犯的暴动,那些头领停止讨论,朝那里看去,观察情况。又有几个持火绳枪的,举起手中的枪,吹亮火绳,瞄准。但没有收到命令,不敢随意开枪。
“滚过来啊,倭寇!”
“馬鹿野郎——!”
一声低沉的吼叫,酒井次郎扛起大太刀,走向那个士兵。他本身就是高高大大的个子,加上肩膀上扛着的长约五尺的大太刀,即便断了只手,看起来也还是格外吓人。那个士兵也一时被他震住了,然而即刻便反应过来。
“塞您母!”
士兵怒骂一声,挥起矛杆拦腰打向酒井次郎,瞄准的正是对方无法举动的左手,猛地用力一击,“啪——”一声清响,对方竟然不闪不避地任由结实的矛杆打在伤处。
“クソ……”
酒井次郎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面孔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愤怒,扭曲地如同恶鬼脸庞。他一步冲到那个士兵面前,将手中仍未出鞘的大太刀高高举过头顶,如同挥动棒槌一般,猛地打在对方的额头上。
“樘——”闷闷沉沉的声响。
士兵猝然受这一击,没能躲开,被打得向后退去,脚下一跘便摔倒在地。其余的俘虏,原本跟着呐喊助威,眼见此景,愣住了神。其余的倭寇,原本手持武器紧张地观察局势,眼见此景也愣住了神。
因为另一只手受了伤,拔刀不便。酒井次郎便一只手握住刀柄,猛地一甩,将刀鞘甩飞到一旁。刀鞘在地上弹了两下,还打中一个水手的小腿。他此刻手中握着一柄出鞘的大刀,铁打的刀身闪烁光芒,令人不寒而栗。他再次将刀举过头顶,只是这一次,劈下来的就是厚重的,足以将人一分为二的巨刃。
“馬鹿……”
嘿,又是这个词,谁能告诉我它是什么意思啊?
“酒井,何してるの?”
一声响亮的呵斥,从门口传来。酒井次郎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厅堂大门。
站在门口的,自然是王红叶和唐青鸾。
说话制止他的人,自然是王红叶。
“あなた自身のことをしてください。”
王红叶命令道。酒井次郎沉默片刻,缓缓放下手中的刀,朝倒在地上捂着额头的士兵轻蔑地看了一眼,才终于捡起刀鞘,收刀,走到一边。
“不要给我惹事,给自己找麻烦。”王红叶又指着那些俘虏,经历刚才的变故后,他们已经不再叫嚷,恢复安静的状态。她用汉语命令道,“你们现在还有活命的可能。”
青鸾听到这句话,瞥了一眼,可从王红叶的眼神中看到的只有一如既往的阴沉与冷漠。
还有活命的可能?骗谁呢。最多再过五分钟,她就要下令把这些人全都杀了。她从不留活口,明国的士兵,只要被俘虏,最后都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亡,不存在任何例外。
呃……
闭嘴,我知道,我就是那个例外。
不过恐怕是唯一的例外。
“すべての船長、来てください。各位船长,请跟我来。”王红叶对着聚在一起的那五个头领招手,“一人で、翻訳者なし。单独一人,不要带翻译。”
那些船长走过来,王红叶也朝他们走去。一行人沿着楼梯,上指挥所的二楼,想来应该是去开什么秘密会议,所以她才要求不准带翻译的随从。五个船长,有的是汉人,有的是日本人,她自己兼职翻译,所有的命令,她都要先说一遍日语,再说一遍汉语。
先说日语?
“你留在这,别乱动,别乱跑,别乱说话。”
她也自然不会让唐青鸾跟随。她把唐青鸾一个人丢在大厅里,自己一个人去开会。
先说日语?
请不要关注这些细节。
细节之处见真章。
你们可不可以闭嘴?现在不是聊天的场合。青鸾在脑海内掐断那些讨厌的声音,望向那些被俘虏的,还活着的人们。守卫海岛的军士,汉族人,同僚……如今,十七人蜷缩在这偌大厅堂的中央,拥挤着。地板上遍布血迹,每个人的头上,胳膊上,腿上,都受了伤,流了血,皮开肉绽的伤口仅仅是简单包扎,完全没有受到任何治疗。不过,其实本来治疗也就毫无必要,很快,他们都要死去,没有例外。
而唐青鸾,只能站在门口,看着,任由这一切发生。她面对着那些士兵,带着悲哀的眼神看着他们,对一切无可奈何。后者回敬给她的则是凶狠与鄙夷的目光,在他们的眼中,她和别的倭寇没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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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面对眼前此景,青鸾只能默默地叹息一声。
其实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对不对?我说,我相信你有能力把他们救出来。
……也,也许吧。
那,不尝试一下?
不。
不行。
我知道,如果尝试了,用了那种能力,会有什么后果的……我不能那么做。上次不能,这次也不能。
上次是你自己一个人死,主动的;这次可是一群别人死,被动的。情况不一样啊。
……我……不,太危险了,我怕自己控制不住,会……
会怎样?
在担心谁呢,嗯?您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啊?
叛徒
倭寇
卵虫上脑……噫,听起来好恶心
汉奸
舔狗
舔到
最后
一无
所有
我……我可以什么都不做吗?就——把我排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