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遇良扁了扁嘴,安安静静待在衣裳底下。以前天天看,也不差这两下,某人如是想到。
过了会儿,他往旁边一栽,那件暖烘烘的衣裳还罩在脑袋上,沈安的声音远远传过来:“谢遇良?”
谢遇良没应他,缓了缓,从地上爬起来,径直往洞穴外走。
沈安皱眉追出来,问:“怎么了?”
谢遇良把衣裳一拿,甩他脸上,继续往出走,这一套连招倒是很潇洒。下一秒,谢首领被石子绊倒,“啪”一声利索地摔到地上。
谢遇良:“……”
沈安:“……”
沈安无奈叹气,过去扶他,刚想说点什么,就看见谢遇良鼻子底下缓缓流出两条血。
也许是他眼里的讶然过于明显,谢遇良提起手背擦了擦,看到血的时候,语气倒是挺平静:“啊,没事儿。”
现在没事,一会儿就不一定了。
谢遇良犹豫片刻,提议道:“我们分头走,找出口。”
沈安一声不吭。
蜿蜒血迹顺着嘴唇流到下巴,那场面真是够惊悚。谢遇良看看沈安,有些茫然,又着急,站起来准备走。
手背已经被血染红,他换了只手擦,越流越多。谢遇良立刻扭头,转到沈安看不到的地方,眨了眨眼,感觉脸上痒痒的。
沈安递过来一张手帕,语气听不出情绪:“一直是这样?”
“哪样啊?”谢遇良变脸比翻书还快,没事人似的,把血一擦恢复神气:“本座这不是好好的。”
功法反噬,七窍流血。
沈安缓慢坚定地按着谢遇良的肩膀,让人转过来,捧着他的脸,胸口剧烈起伏,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这个人,为什么能说出这种话。
谢遇良冷不丁被人直勾勾瞪着,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挠了挠脸,嘴巴张合,他觉得这个时候必须得说点什么,但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不过呢,谢首领悄悄看了沈安一眼,这是生气,还是担心?这么冷冰冰的一张脸,看得人心里凉凉的。
谢遇良咳了咳,每每呼吸内脏均是俱损的错觉,两人僵持片刻,他说:“我去洗——”
“好好的?”沈安冷道。
沈安一说话,谢遇良心虚噤声,把后面半句话咽回去。看来是真生气了,怒气封顶的那种。
“我……”谢遇良半张着嘴。
沈安一把将他揽进怀里,抱得死紧,指节发白,仿佛生怕这个人突然消失。
这是一个久违的怀抱,谢遇良又咳了咳,沈安的反应属于意料之外,毕竟上次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安突然问:“一直是这样,李翘楚就把你养成这样?”
谢遇良一愣,旋即疑惑道:“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沈安没再说话。
这个气氛,谢遇良想了想,顿觉恍然大悟,“你是不是吃醋了?我跟他没什么,其实……”话说到一半,又吞回去,李翘楚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告诉第三个人,否则会有严重后果。
谢遇良一笑,拍了拍沈安的后背:“真的没什么,宝贝,能先放开我吗,我喘不上气了。”
喘不上气是真的,面容血迹斑斑驳驳,谢遇良深呼吸,沈安说:“我为你护法。”
谢遇良一怔,他是魔修,沈安是仙修,两者并不互通,别说护法,就是运功疗伤都轮不上仙修给魔修疗伤啊。
沈安似乎看出他心中困惑,表情从容:“我修魔了。”
此言一出,犹如热水倒进油锅,激起阵阵沸腾,谢遇良几乎瞬间喊了声:“你说什么?!”
他震惊地瞪大眼睛,一半是惊一半是急,“你修魔?你有正道不走,修魔干什么,沈安,你疯了吗!”
沈安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略显倦态的笑容:“我倒想问问谢首领,修真者不得擅扰凡尘,你能来蓉城,我为什么不能修魔?”
这一句把谢遇良所有话堵得死死的,他没办法跟沈安解释这是天道,天意如此,半晌说了句:“来日正派围攻,你不要后悔。”
“沈某从不后悔。”沈安说。
本来两人的关系稍微缓和,沈安修了魔,按理来说谢遇良应该高兴才对,他先前觉得沈安是正派,两人多多少少有些“门不当户不对”。
但这一天真的来了,他发现,他们不需要门当户对。正因为谢遇良是魔修,他知道魔修的日子有多难,这条路多么艰苦,他才不可能希望沈安修魔。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谢遇良问:“什么时候?”
他看着沈安,自从功法反噬加剧后,他几乎不再调动灵力,自然无法查验对方修为。因此,甚至不知道沈安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修魔。
谢遇良想了想,两人从逍遥派逃脱的时候,沈安给李翘楚疗过伤,那时候他还是正统仙修。
沈安说:“你我分别后。”
谢遇良没问原因,事已至此,只能寄希望于慕容复成功夺位,又或者,他们退回魔窟。解除反噬的方法已经找到,他没有后顾之忧。
如此,若沈安回来,他们的生活其实与从前并无不同。
谢遇良沉声道:“为我护法。”
……
“你领三千精兵,空手而归?”
坐在高位的男人眉宇轩昂,不怒自威,脸侧一道经年旧疤将整个人衬得凶恶,容貌细看之下与慕容复有几分相像。
凤长清双膝跪地,姿态放得极低微:“殿下息怒。”
“是陛下。”太子笑眯眯地为他修正,眼底全无笑意。
凤长清没有像之前那样提醒太子——他尚未继位不宜称呼陛下——此时太子正在气头,贸然开口只会惹怒他。
太子将手里的字条置于烛火上,明亮的火焰瞬间吞噬字条,他微微一笑:“那魔头,你见到了?”
自然见到了,凤长清垂眼,压下眼中熊熊燃烧的恨意,如果不是那个魔头蛊惑师兄,师兄何至于……
凤长清深吸口气:“确是谢遇良无疑。”
“哦?”太子若有所思地将这个名字在嘴里过了一遍,喉咙里忽地发出狰狞癫笑:“寡人的皇弟真真是愚蠢至极。”
“寡人,乃命定之人。”
太子看向凤长清,似乎在讥讽慕容复的不自量力:“自古邪不压正,如此简单的道理,他竟不懂。”
凤长清乃逍遥派长老,名门正派的统领,而那谢遇良,只不过是穷山恶水爬出来的蝼蚁。
蝼蚁撼象,异想天开……
“你说他们蠢不蠢,竟然妄想与寡人的仙兵天将为敌。”太子胜券在握,脸上挂着难以捉摸的笑容,吩咐道:“再给你五千精锐,把他给寡人抓过来,如若不成,凤长老便提头来见罢。”
凤长清表情出现片刻停滞,太子言语含糊,有时候你以为他在吩咐,实际上纯粹是自言自语,而当你以为他在自言自语,实际上人家在吩咐。
太子发问,并不是真的在问,也不能答。你若答了,恐怕下一秒就被抽刀砍了脑袋——理由是扰太子清闲。
实乃暴君。
凤长清思索片刻,道:“微臣领旨。”
太子一贯自说自话,讲出来的东西颠倒混乱,前一秒说战事,下一秒就能跳到今儿赏了哪枝花。
因而,凤长清并不知道太子到底要抓谁,谢遇良还是慕容复?
总共八千精锐,冲进魔修将兵为守的蓉城,生擒慕容复,恐怕不太可能。
凤长清倒退出去,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
即使有人护法,邪派功法反噬的余波仍然强悍,好不容易捋通全身经脉,瞬息虚弱所致的分神,就将一切打回原形。
谢遇良半趴在地上,微微喘息,黑色魔气腾地而起,卷得洞穴内狂风大作,火堆被吹飞熄灭。
布料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沈安将他抱进怀里,暖烘烘的气流顺着脊背攀爬疗愈,虽无法治本,但眼下已经是最舒服的疗法了。
谢遇良把脸埋在沈安怀里,反噬退去,高热引起的极度疲惫如潮水般袭来。那些细密强韧的灵力丝丝缕缕融入丹田,支撑起破碎的脉络。
谢遇良闭着眼睛,声音放得低而慢:“我们和好了吗?”
沈安久久不应,只一下一下安抚似地轻拍他的后背。这个问题,沈安无法给予回答,从始至终,他从来没有想要和他分开。
身不由己,天道有命。
谢遇良估摸已经神志不清了,他既没有听到沈安开口,似乎也不记得自己曾说过话,半天没有动弹。
漆黑的洞穴,夜晚凉丝丝的微风徐徐吹来。谢遇良沉沉睡去,沈安便缓慢地、极其珍视地注视他,半晌,将脸侧贴上去蹭了蹭。
像两只可怜的小兽抱团取暖。
一些无法宣之于口的话语,一些难以言表的深深眷恋,仿佛都融进这个丝毫不僭越的动作。
沈安心想,身不由己,天道有命,也让我再看看他吧。
黑暗里,谢遇良睁开眼睛。
眼底一片清明。
他说:“沈安,你真讨厌。”
沈安浑身一僵,愣住不动了。
谢遇良挑眉:“我这么一个俊俏美男子躺在你怀里,你居然能忍住不偷亲我。”
“沈大人,德行出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