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宸妃娘娘到了。”
君珩本来坐在案前批阅奏折,听见卓公公禀报,立即起身走到她面前。
外面的雨还没停,哪怕从圣乾宫门口走到殿内这几步路,尚有宫人为她撑了伞,肩头还是不免沾湿了一小片。
君珩的体温通过覆在肩头的掌心一点点渗透濡湿的衣衫,两人之间如长久夫妻一般的熟稔令云柔哲心头一暖。
他还是如此细心体贴,脸上露出掺杂着心疼又不忍心责怪的温柔。
连日烟雨应当足以结束北部灾情了——这大概是近日唯一值得高兴的事。
“朕今日刚得到消息,祭礼时巨石落下的峭壁顶上发现了人为撬动的痕迹。”他语调浅淡,只略微敛去几丝柔情缱意,没有太明显的表情。
“可能查到是谁动了手脚?”
君珩沉默着摇了摇头。
想来宋初迟和秋清晏已尽了全力,这个结果也早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臣妾有一猜测,不知是否有助于破此迷局。”
君珩抬起头,因近日事端横生而阴雨连绵的眸底蓦然一亮。
她仿佛总能于山重水复中寻得柳暗花明,先前以身入局撕开了冬家的阴谋,这次又眼明心镜察觉了异常。
不过她的直觉向来很准。
“这么说来,果然是夏家嫌疑最大……”听完云柔哲的叙述,君珩沉沉自语,他们终归是想到了一处。
“但是倾妩对此定然毫不知情。”她从未问过夏倾妩半个字,只凭观察她的言行与自小长大的情谊,便坚定不移。
“朕不会牵连她。”君珩看着云柔哲有些紧张的神情,安慰似地笑了笑,“太后不是已经把她的婢女放回去了吗?”
不知太后猜到多少,放菱叶回去是真信了证明她无罪的证词,还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
“可是星悟已经被召去福寿宫多日了,我有些担心。”
君珩眉心微动了一下,显然并不知晓。
“……太后可有为难你?”他走近了些,一手轻柔握起她的右手,另一只覆了上去。
这次轮到云柔哲摇头了。
其实她本想开门见山,可到了眼前却忽而有些羞怯,不想以有孕为挟让君珩去把星悟要回来。
她正努力思索如何开口,同时感到捏住手心的力度减轻了些。
“母后既已保证不会冤了任何一人,应该不会有事。”君珩轻柔摩挲了几下她的玉指,然后松了覆在上面的那只,负手而立。
“臣妾自然相信太后会秉公处理。”虽然太后急于找出谋害冬家与皇室血脉的幕后黑手,但云柔哲并不认为她会屈打成招,只是夜长梦多,焉知何时又中了敌人的圈套,“星悟曾亲口与臣妾坦白,此事恐为人设计陷害,她替人背了罪责却无可自证清白……”
云柔哲隐隐觉察到后宫那条流传已久且实质放之四海皆准的生存法则:事实真相如何往往并不重要,掌握绝对权力之人如何认为才重要。
她将发生在星悟身上的事简单说与君珩,事到如今也唯有借他之力了。
“你既如此说了,朕今日便向太后把人要回来便是。”君珩这话虽带着几分宠溺,眸间却有些晦暗不明,“只是柔儿向来心性纯善,可曾想过万一她并未道出所有实情呢……”
君珩所言已十分委婉,且不言帝王大多疑心深重,其实从一个与星悟并没见过几次的旁观者视角来看,他的怀疑不无道理。
然而云柔哲从未如此想过,她无条件相信着自己身边之人的品格,就算有一天星悟真的沾手什么罪责,她可能也会一面怒其不争,一面提供庇护。
所以此时加上孕中不宁的心绪作祟,她莫名涌上一股委屈。
“……皇上是疑心星悟,还是疑心臣妾?”
或许正因深受其害的是他与德妃的孩子,令她格外敏感。
“柔儿,朕并无此意……”君珩的声调提高了些许,非但没有怒意,反而闪过一丝愧疚和慌乱。
云柔哲见他如此,心中也暗暗生出些悔意,但很快就被胸口涌起的一阵恶心所取代。
眼前也泛着眩晕,她来不及听他说完,兀自挣脱了他的手,转身踉跄几步撑在软塌中间的桌几上,稳定自己不会晕倒过去。
“柔儿?!”君珩立刻冲上来扶着她坐于塌上。
他甚至稍稍蹲身下来,仰头仔细观察着她的面色——那张略施粉黛的云面此刻已变得煞白,嘴唇几无血色,喘息略急促且重于平日。
他随即明白眼前情态并非自己惹怒了她,而是她的身体出现了异常。
“卓礼,快传太医!”
“不用了,阿珩……”云柔哲终于稍稍缓过来,呼吸平稳许多,面上也恢复了些许红润,“臣妾已经让星悟诊过了……”
君珩忽而注意到她的手虚掩在小腹上,两颊越发绯红如霞。
桃花眼骤然抬起,惊喜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仿佛就在那一刹那,窗外阴雨初霁,阳光透过祥云龙纹窗棂萦绕于她周围,额前的发丝染上一层金色的光晕,白皙的脸颌与长颈在逆光下宛如半透明的素玉,连带周身都散发出柔和纯净的微光。
她低头朝他浅笑,眉眼如月,又似春夏之际的第一缕风拂过额面。
得到她的某种确认,他的手掌才小心翼翼地覆在她放于腹部的手上,反复感受着自心底奔涌而出的欣喜。
这是他与她的孩子。
是他期盼已久,却从不曾与她提起的愿望。
如今意外开花结果,于他而言是莫大的幸福——那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
“怎么不早点告诉朕?”他压抑住想将她高高抱起兜圈的情绪,起身揽住她的腰坐于踏上,让她轻靠在自己襟前,又不敢环得太紧。
仿佛担心她随时可能融化破碎一般。
“恭喜皇上,恭喜宸妃娘娘!”卓公公也满面喜色,跪在殿门口大声恭贺。
“还不快传朕旨意,宸妃身怀皇嗣,即刻晋为贵妃。”君珩心情极好,愉悦爽朗的语调里几乎要扑出一阵畅笑,他将云柔哲轻然转向自己,略郑重道,“朕还要给柔儿改个封号……宣慈惠初,柔克有光,坤元懿和,体仁长民——就用‘元’字可好?”
君珩几乎未经思索,显然这些话不知在脑中过了多少遍。
而“元和”正是君珩这一朝皇帝的年号。
云柔哲迟疑半晌,终是忍下了关于“是否太过高调”的顾虑,微笑着点了头。
宫中刚夭折了一个皇子,她也不免暗自担忧,但是子嗣一事终瞒不住,多些权势或许更有益于保护好她和孩子。
卓公公兴高采烈地下去宣旨了。君珩亦是止不住上扬的嘴角,双手一伸将她横抱起来,向里间寝殿的龙榻走去。
“阿珩……?”
孕初不能亲近,云柔哲自察觉自己可能有孕以来,一直以疲惫困倦为由提早睡下,所幸他也多有体谅从无生疑。
如今应已幡然顿悟了缘由。
他笑而不语,极轻缓地将她放于榻上,为她脱去足履,放好软垫靠背并调整到她可以舒服倚在床头的角度,又拿了一条轻薄松软的明黄色被衾盖上。
注意到云柔哲因自己方才所想而再度羞红的双颊,君珩忍不住在她额头上啄了一下。
“柔儿就住在这里吧,朕也好时时照顾你。”
其实这里是他能想到满宫中最安全的地方。
“皇上毕竟要在此处理朝政,臣妾孕中起居繁复,实在多有不便。”
“那朕让他们把东边的仪元殿收拾出来,总归是在圣乾宫里,朕也放心。”
眼前的天子突然变得有些絮叨起来,云柔哲半是忍俊不禁,只得微笑点头。
“朕还想借此大赦天下,为我们的孩儿祈福,正好也可安抚灾区民众。”君珩脸上再度浮现出认真深邃的模样,这个想法恐怕也已思虑良久。
“不如也请法师为二皇子超度,以安抚德妃之痛,化解六宫不安。”
“嗯,就按你说的办。”君珩坐在床沿,轻轻拍着她的手,就像要哄小孩入睡一般,“不过柔儿切勿操劳,朕自会安排。”
“好。”怀中人儿软绵绵的,凤眸半阖,因孕中疲乏确有几分睡意。
待她传来均匀的呼吸,君珩蹑手蹑脚地将柔若无骨的身躯放于枕上掖好被角,又小心翼翼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与脸颊上吻了几下,才走出去再次唤来卓礼。
他将方才想到的事项一一吩咐下去,还多安排了几件事。
*
“宸妃有孕,听闻皇帝先封了贵妃,又命人着手准备封后诏书?”
晚些时候君珩去向太后请安时,太后沉着脸开门见山地说道。
果然后宫之中没有什么消息能瞒过太后。
“母后应知,儿臣自继位时便该立她为后,如今已蹉跎许久。”
君珩说得不徐不缓,从容平静,以太后对自己儿子的了解,定早已明白他的决心。
“哀家并非反对云氏为后。”太后乌瞳中弥漫着稀薄的灰雾,只在中心处透出一点莹亮,“只是皇帝也得顾及冬家的颜面,还有夏家近日也很不安分……”
果然太后也已察觉问题所在。
她见君珩沉吟不语,顿了几息才又开口:“且不说云氏怀着身孕难以应付封后典仪和中宫诸事,夏家和春家定会用如今百倍之力不顾一切将她拉下凤位……急则生乱,事缓则圆,皇帝向来行事稳重,难道如今真要将她送于刀俎之上吗?”
君珩默然垂首,从太后这番话中能听出她对云柔哲已无半分芥蒂,反倒真心为她的前路忧心。
“既如此,便在诞下皇嗣之后再行封后。”
他看向太后,目光坚毅,这段时日或能收复夏家和春家的不臣之心。
不,一定要扫清所有障碍,将凤印稳固地交于她手上。
“哀家见德妃这几日为二皇子哀痛不已,皇帝就算看在哀家的面上也要对她多加垂悯。”太后神情缓和了些,话间饶有深意。
“朕打算追封二皇子为悯诚亲王,但对德妃……无法再做更多了。”
君珩始终坚持云柔哲在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原则,如今即便无法立刻封后,也要让她做独一无二的贵妃。
太后低头叹了口气,“也好,等二皇子丧礼过后,不如暂时让德妃去别处休养,以免她总是触景伤情。”
君珩点了点头,“全凭母后安排。”
*
星悟很快回到了云柔哲身边,原来太后判断她并无嫌疑之后,特意留下她给德妃诊治。
听闻德妃很快就要去城郊的梅雪斋了。
“小的从前听宫里的老人儿提起,那是一座建在宫外的皇家园林,冬天有开不尽的各色梅花,还有露天温泉哩~”小顺子在旁忍不住插了一句。
或许不爱宫梅爱野梅的冬亭雪能在那里找回内心的自洽吧,云柔哲这样想着。
忽而窗外传来一阵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