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近，雨后初晴的空气中裹了泥土混着花香的甜润气息，最是惬意。
云柔哲带着松萝和郁雾在御花园里散步，落在她肩头脚尖的一花一叶都化作信手拈来的灵妙诗句。
路过牡丹园时，正遇上德妃在一众宫人的拥簇下姗姗而来。
狭路相逢时，两人均未向对方行礼。
“给宸妃娘娘请安。”德妃一旁的梅香一反常态地恭敬福身，“我们德妃娘娘怀着皇子，怎么不见宸妃娘娘向皇子之母请安呢？”
来者不善，松萝也向德妃浅行一礼，随即开口斥驳道：
“宫中从未有这样的规矩，奴婢只知道若依旧例，我们宸妃娘娘可比德妃还高出半个品阶，恐要德妃娘娘先行礼才对。”
梅香正欲还嘴，被德妃趾高气扬地略一抬手制止了，她慵懒地略眯着眉眼，张口间也学会了以退为进的姿态。
“半月未见宸妃妹妹，本宫肚子里的皇子已足两月了，若要向妹妹行礼而伤及龙胎，皇上恐怕要心疼呢……”
德妃又见丰腴，轻抚着一身石榴红盘金彩绣华袍下的微隆小腹，与云柔哲冷蓝天青苏绣莲纹罗裙拢住的清瘦身姿形成鲜明对比。
“德妃长我数月，本宫合该称一句姐姐，只是姐姐既顾念腹中胎儿，更应修身养性为孩儿积福才是，莫要呈一时口舌之快。”
冬亭雪本就因皇上近日不再每天去看她而颇不痛快，又见云柔哲面容平静无半分愠色，反倒愈加戾色嘲讽起来。
“哼，妹妹还是一如即往地寡淡清高，怪不得留不住皇上的心，只能与这园中开败了的牡丹同病相怜。”
“宫中花开花落从未停歇，谁没有年老色衰的一天呢？”云柔哲俯首垂眸，指间轻柔拂过一株枯花枝头的残瓣，“只要这花能依自己所愿而活，便不算枉度年华。”
抬眸间，云柔哲看到冬亭雪原本轻蔑锐利的眼底泛起一丝闪动的涟漪，欣慰地扬起温柔笑意。
“我见姐姐鬓间的红蔷薇娇艳欲滴，必能讨得皇上欢心。只是千万当心那花茎尖刺和蕊心害虫，若不慎被旁人利用反倒会伤了皇上。”
德妃略有得意地手扶鬓间，转而又蹙眉凛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姐姐聪慧过人，来日必能明白妹妹所言之意。”
云柔哲正欲回身折返，却闻前方对岸处“噗通”一声，似有人从岸上落入水中。
仔细看着颇像良贵嫔的身影。
她立刻要向前寻去，却被德妃刻意横身挡住了去路。
“妹妹有好些日子没见着皇上，若要借机一见实在不必去沾那自轻之人的晦气，本宫下次见了皇上替妹妹美言几句便是。”
德妃并未回头，只见眼前云柔哲心急如焚便越发盛气凌人。
“我知姐姐向来嘴硬心软，如今也将为人母，难道要对另一个母亲见死不救么？”
云柔哲眉心紧蹙，维持着面上的沉稳镇定。
“……那便去吧。”德妃侧了身，后面的宫人们也迅速让出一条路来。
回首间宸妃已带着宫人消失在视野里，身边的梅香试探着问：“娘娘，我们可要过去瞧瞧？”
“不去，本宫的孩子可不能沾了晦气。”
云柔哲赶到岸边时，原在御花园中收集新鲜花种的容妃和周选侍也从另一边跑了过来。
良贵嫔在水中已失去意识，岸上只余一宫女瘫坐着六神无主。
“白薇发什么愣呢，还不快去叫侍卫过来！”容妃人还未到，声音已穿彻而过。
“景贵人带人去叫了，但是迟迟没有回来……”白薇带着哭腔奔过来跪下拉住云柔哲的衣裙，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宸妃娘娘，快去请皇上救救我们娘娘……”
云柔哲蹲下身来观望着水面高度，皇上远水救不了近火，当务之急是先寻个会水性之人把良贵嫔救上来。
正当她遣了松萝郁雾去找禁军，只听又一声“噗通”，周选侍已轻身跃入水中，游到良贵嫔身边，托着她向岸边送。
容妃和宸妃令白薇将自己的披帛编成布绳，牢牢系住岸边树干后又投入水中，供周选侍一手抓住。
可良贵嫔不知已昏死过去还是失了生存的意志，即便已在岸边却不肯伸手被拉上来。
“良妹妹，大皇子还在襁褓之中，你忍心让他这么小就失了母亲庇佑，从此孤苦无依地长大吗？”容妃向水中俯下身去，伸出修长白皙的手臂。
“妹妹可还记得自己诞育皇嗣前，是精通药膳、聪睿能干的顾晚棠吗？难道妹妹要将她也一起带走吗？”云柔哲也俯身伸着手臂，宽袖浸入水中。
不遑多时，一双湿透的细弱手臂终于被岸上的这两只手牢牢握紧。
*
永和宫中，良贵嫔于榻上陷入昏迷，好在太医说因获救及时，水未侵入肺腑，服药下去不久便能醒来。
皇上坐于殿上软塌，宸妃、容妃和楚美人坐于一旁，齐齐望着跪于殿下的景贵人。
“皇上明鉴，嫔妾见良贵嫔将出月子，便陪着她去御花园散心，谁知她望着湖中枯荷一时忧伤感怀，突然跳了下去……嫔妾也吓了一跳，赶忙去叫御花园的侍卫，可正赶上侍卫换班，故而迟了……”
景贵人低着首眼眸转动，言语间不露痕迹，谁也不会知道她算准了侍卫换班的时间故意将本就心绪不宁的良贵嫔往湖边上引。
“景贵人此言当真？若等下良贵嫔醒后有半个字对不上，景贵人就自求多福吧。”
容妃怒气未消，话间毫不留情，确把景贵人吓得不轻。
“嫔妾不敢有半句虚言，左右宫女都可作证……只不过贵嫔姐姐自诞下皇子后确实一直心绪不佳，整日忧惧不安，才会做出如此轻生之举……”
景贵人假意诚惶诚恐地伏于地上，偶尔抬眼观察着皇上的脸色。
“那你倒说说，良贵嫔究竟因何事烦忧？”君珩果然顺着她的话头问了下去。
“贵嫔姐姐生子时正逢皇上专宠宸妃娘娘，故而良贵嫔担忧……大皇子迟早会被宸妃娘娘夺去成为她的孩子！”
君珩微皱了眉心，偏头转瞳间逢上云柔哲同样紧蹙的眉眼，奈何她顿然一滞便移了目光。
“景贵人真会避重就轻，彼时害良贵嫔惊惧早产的德妃如今也有了身孕，若说良妹妹因此才弃了生念，倒有几分可信。”容妃一拍扶手，几乎要从椅上站起，被云柔哲轻摇着头按住。
“正如娘娘所言，贵嫔姐姐时常因自己在德妃和容妃娘娘之前诞下皇嗣担忧不已，生怕大皇子将来为世家贵族所不容……”
景贵人见里外择不掉德妃，便索性将容妃也一起拖下水。
“听闻景贵人日日来陪良贵嫔谈心，怎得太医却说良贵嫔的心病日益加重，以致促成了如此悲剧？”云柔哲神色微动，落于景贵人的目光带了几分少有的犀利。
“嫔妾……嫔妾是真心劝解贵嫔姐姐，宸妃娘娘莫要错怪臣妾……但求皇上明鉴。”景贵人身躯震然一怔，随即向皇上深深叩首。
“皇上，事出反常必有妖。今日若非周选侍熟悉水性跳湖救人，此刻岂非已落得大皇子幼年失母的结局？”楚美人面冷心热，面向皇上慷慨陈词。
君珩抚着额沉吟片刻，危身厉声道：“景贵人居心不良，挑拨生事，责令禁足闭门思过。周选侍舍身救人，擢晋为贵人，赐封号为沐。”
“皇上，这未免也太便宜她了。”容妃望着景贵人被宫人带走的身影，仍旧忿忿不平。
其实抬了沐贵人，宫中便只剩景贵人暂无封号，已然居于妃嫔中最末位了。
“今日之事你和宸妃涉足太深，若朕重罚，恐怕她会心有记恨。”君珩望着两人仍不时滴着水的衣袖，话间多了几分责备语气。
他寻着云柔哲的目光，却始终得不到回应，只得转了头向楚美人道，“景贵人在你的钟粹宫里，回去好好看着她，别再生事。”
“嫔妾遵旨。”楚美人向皇上和二妃行了礼便告退回宫。
“臣妾也回去看看沐贵人，顺便更衣。”容妃来回扫了两眼皇上和宸妃，知趣地回宫去了。
云柔哲缓缓站起，依旧垂着眸微微福身，“那臣妾也回宫……”
话未言毕，便被君珩一把抓住了湿透的手腕。
“福宁宫距此有段距离，柔儿路上恐会着凉。”他大手一挥取来卓公公手上的披风，亲自为她披上，“不如迟些乘朕的轿撵一同回去。”
其实他只是不想错失来之不易的独处机会而已。
“其实朕确实想过将大皇子交于你抚养。”君珩双手在她颈畔系着披风的系带，声音温柔如常。
“不可，那是良贵嫔的孩子！”云柔哲忽而抬首，面色因微愠而泛着粉红，倒让君珩吃了一惊。
“朕只是想着若柔儿抚养了皇长子，日后才好与德妃抗衡，也有理由正位中宫。”君珩软了语气，半拥着她向软塌走去。
“正因后宫向来将皇子视为博弈，才会险些要了良贵嫔的性命。如今她劫后余生，最需要皇上的安抚陪伴，万勿令她再起轻念。”
光顾着沉心直言，回过神时云柔哲已被君珩按坐在软塌上，且他也于身后坐下，双手从背后将自己环于怀间，执着救人的那一侧手臂，将湿水的部分轻挽上去，又掏出干净的明黄色丝帕轻柔擦着冰冷的肌肤。
“朕知道了。”听着她絮絮嘱咐，身后的声音反多了几分宠溺，“良贵嫔虽被旁人挑唆，但恐心有芥蒂也未必真领你的情，如此，还值得柔儿这样救她吗？”
君珩生长的那一朝后宫，后妃善妒成性、厮杀不绝，自己和母妃数次死里逃生不说，幼年夭折或胎死腹中的皇儿不计其数，以至最后只剩他一个皇子存活于世。
“后宫难得真情，皇上或许觉得天真，但臣妾总还想试一试，毕竟日久见人心，多一个姐妹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云柔哲的声音渐弱下去，只因君珩此刻一只手轻托着她的掌心，另一只环上她的细腰，从背后紧贴着俯身，气息吞吐在她耳边，令她不自觉双颊绯红。
“朕知道柔儿最是心软纯善，对后宫妃嫔尚且姐妹情深……那是不是也可以原谅朕？”温暖的侧颜小心翼翼地贴上她的鬓边，顷刻间纵是千年寒冰亦可融化。
“嫔妾给皇上……宸妃娘娘请安。”妤贵人被殿上一幕怔了半晌，行礼问安都带了迟疑。
云柔哲想从君珩怀中起身，反被他收紧了手臂牢牢环住，不悦的语调自耳畔响起：
“妤贵人，何事？”
“德妃娘娘方才略感腹痛，说是因在御花园时被宸妃娘娘冲撞所致……还请皇上去看一看。”
妤贵人跪身俯首，言语慌乱，大约是德妃令她就近探查良贵嫔宫内势态，同时借机对云柔哲倒打一耙，但她又碍于眼前一幕难于成事，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出来。
云柔哲的指尖不自觉握住了君珩环于腰际的手臂。
“让季太医过去看看。”君珩朝卓公公看了一眼，他立刻将妤贵人带了出去。
“柔儿若是以后也能这般挽留朕就好了。”君珩重新抱紧了她，一手覆上她抓住自己的玉指。
云柔哲惊觉后慌忙松开，却反被君珩握得更紧。
“臣妾……自然不能让良妹妹醒来时见不到皇上。”云柔哲低首垂眸轻声细语，“皇上怎么不问臣妾今日在御花园与德妃发生了什么？”
“反正柔儿说什么朕都会信，所以不用说也可以。”君珩温热的气息渐近，指尖轻轻捋着她额前稍有松散的碎发，扫得脸上微微发痒。
“皇上，宸妃娘娘，良贵嫔醒了。”白薇的声音自寝殿帘幕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