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公安局门口,老父亲早已等在那里。
黎国志告诉女儿,季遥五分钟前自行回医院了,让她把他们送回家也赶紧回去。明天还不知道什么情况,能睡得着就尽量睡会儿。
黎简车子都没熄火,便掉转头往新的方向驶去。
“季遥回医院去了吗?”
她心里放不下,像是不相信地又问了一遍。
“估计是跟绍峰再交待点东西。晚上刚献过血,他也不能在医院熬夜,说完事还是会回家的。”黎国志仿佛了解女儿的担忧。
后者略为宽心了些,“哦”了一声算是回应,之后专心致志开起车来。
黎国志夫妇俩平静了经年的生活被这骇心动目的一晚搅得节奏全无,好不容易惊魂甫定,竟不觉得疲累,反而相互依偎着在后排闲聊起来。
黎简只言片语地听着,在更深的困意袭来前稍稍提高了速度。
“……季遥这孩子我没看错,确实稳重。”
“稳是稳,但也忒凉薄了些。”
梁美珍对丈夫的称赞不以为然,“你听他说的,他爸刚进ICU,他在那威胁人家什么心存侥幸,跟个局外人似的不盼一点儿好。”
“嗨呀,谈判嘛,总要表现得强硬些,尤其碰到不讲理的人。”
黎国志眼明心亮,给女婿扳回一城。
“再说今晚当着咱们这些外人,被他妈骂那么难听,换我在这个年纪,可做不到他那么存气。”
丈母娘有心抬杠一样。
“对外人强硬情有可原,对着自己人,要还是这么不冷不热的,我看精神上多少有些问题。”
“妈——”
背对着夫妇俩的司机怏怏不悦,“您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哟,看把闺女说着恼了。”黎国志笑呵呵地调停。
梁美珍对着身边人飞去个窃笑,嘴上仍撮弄不停。
“一码归一码。”
“想当初,就是凭他外在条件都过得去,才给你许这门亲事。谁承想几年看下来,人竟是个外冷心也冷的。三年前流掉的那个孩子,至今可在我心里没过去呢啊。”
她猝然提起令人不快的前事,牢骚更甚。
“你也别拿‘他不知道’之类的屁话糊弄你妈了。能让你做出这个决定,不是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推诿得了的。这几年他又老是不着家……我看呐,八成心里有别人了,你呢,成天也一副得过且过的样儿,与其互相耽误,不如找个过得去的由头,离了算了!离完后,妈再给你相个脾气好的,尤其要八字相合的,说不定换个人,子女缘分就来了,我也能早点抱上外孙。”
……
“越说越离谱。”
当妈的本来憋着坏,见女儿呼哧半天只噎出五个字来,忍不住哈哈大笑。
黎简心中不可言说的顾虑疑忌就在父母的哄笑中一扫而光。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忽而乐观地想。
*
将父母送回去再折回家已迨至夜半。
黎简在车位上停好车,刚推开门,冷不防听到不远处一声松脆短促的鸣笛。
她惊悸了一下下,定眼去瞧却是季遥。
“怎么在车里等我?”
“太晚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男人牵过她的手。
她为他周到起来无时无刻的仔细生出眷眷柔情,同时更多地感到心疼。
“咱们小区治安挺好的。倒是你,熬到现在,嘴唇都发白了。”
两人走进电梯。
黎简被掌心透出的幽微凉意刹住潜滋暗长的甜蜜,仰首才发现,素来岿然板正的人此刻不顾形象地倚靠着轿厢壁,已是累到几乎阖眼成寐的状态。
她用空着的另一只手裹住十指相扣的两只,尽可能传递着自己的温度。
季遥安安静静地由她搓手,直到出电梯。
进了门她扶他坐好,然后将脑袋贴在他额头快速感知了□□温。
“还好没发烧,我去给你准备糖水——”
不料他竟还有力气拽住她。
“不用忙了,缓一会儿就好。”
说着,他头朝里轻轻躺倒在交臂之下纤弱的双腿上,拽住的那只手仍不愿松劲儿,被他大手包小手地按在心口的位置。
沙发上没有盖的毯子。她便拿过一个靠枕,勉强当作保暖的被衾。
“季遥,去床上睡好不好?这么躺着会着凉的。”
季遥没有动。
她怀疑他沉陷在一种误打误撞,但还不够妥帖的舒适里,坚持要叫醒他。
他却有预感似地开口,绵软话音里是鲜少表露的清愁。
“你怎么不问我?”
“问什么?”
她让了步,打算许他再舒服一会儿。
季遥微微睁开眼睛,“问——”
“直系血亲之间怎么能输血。”
“这个呀,”她自然轻快地答道,“之前听妈讲过,你们不是重组家庭嘛。”
“还有呢?”
……
在他面前她不是装糊涂的高手,何况藏匿情绪的呼吸还近在他的耳畔。
但她决定冒险。
“还有什么?”
“……没什么。”
他累得不想再分辨。
“再等两分钟。”
*
黎简忘记他们什么时候到床上去的,相拥而眠到五点多的时候,她从噩梦中惊醒,觉察季遥发起高烧,赶紧爬起来倒水喊他吃药。
而后断断续续地眯到六点,烧仍未全退。黎简破天荒地给领导发信息,说要请一天假。
才放下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是她的婆婆季茹英。
她利落地按了静音,走出卧室接听。
“简啊,那个,还没起呢吧。”
季茹英的声音有些跼蹐。
“起了妈。”她温和地回应,“你怎么样?昨晚睡了会儿没?”
“睡了,睡是睡了,就是不踏实,中间醒好几次……”
“唉,大夫说72小时内人要醒不过来,可能就——”
电话那头又开始吞声饮泣。
“会醒过来的。”儿媳妇温言劝她,语气坚定。
“老天保佑吧。”
季茹英止住抽抽儿,“你妈一大早去暻山烧香了。”
“她一个人吗?”
“不是,有你爸陪着。”
黎简闻此放了心,又听她道。
“她也是有心。昨儿那么晚才回去,今儿又起个大早。”
“应该的,拜拜菩萨求个心安。咱们家……”
她顿住了,没有说出那句晦气的感慨。
“……咱们家值了年灾了。”
季茹英心中了然,颓萎地叹气,“先是你姐,现又逢上你公公。”
“都会过去的。”
昨晚那股无处溯源的乐观仍涡旋在她体内,能安慰人的话来来回回都已说尽,她并不觉得失味。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爸经过这一劫,一定会遇难呈祥,长命百岁。”
“好孩子。”
婆媳俩半刻无话。
黎简想她打来总是有事情吩咐,正要说自己请了假,听见她问起季遥。
“……我打他电话一直关机。”
“应该是昨晚回来忘充电了。”
她走到客厅放着外套的地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按了两下,果然。
“妈——”
黎简不想让婆婆为难,主动请缨道,“我今天请好假了,等会吃过饭,就去医院陪你。”
“季遥昨天献了血,早上我看他有点发烧,今天就让他在家休息,好吗?”
“季遥发烧了?”季茹英好生惊讶,“这孩子。”
“从小到大,难得见他生病。”
“献血后免疫力下降,是会有这种情况的,已经吃过药了,您别担心。”
“哦,哦,”她不自在地连应两声,“那辛苦你照顾他。”
“还有,你跟他说,那个,昨晚上我急昏头了,叫他别怪怨。”
……
“好。我会的。”
侵晨的静寂转瞬复又笼罩住这方光线阴惨的空间。
“妈打来的?”
本该在安歇的人愔愔现形于身后。黎简挂掉电话的一刻,魂差点飞走。
“吵醒你了?”
她嘴上这样说,但自忖方才讲话的声音并不大。许是环境分外安静,再小心,也多多少少叫生病的人受了惊扰。
“是妈打来的,不过没什么大事。”
她走到病人面前,有要没紧地踮脚抱住他,脖颈间的热度烫得她心乱。
“妈说什么?”
“妈挺关心你的。知道你病了,让你先好好休息。”
“还有我请了假,一会儿陪你吃完饭就去医院,你就在家待着,等烧退了。”
季遥木雕泥塑般没有响应,黎简以为他烧得神志昏沉了。
分开后才发现,他不是没有听进去。相反,日常认真起来就会显得幽邃的目光正定定看向她,凝思谛视间显得意味深长。
“你……”
“季遥——”
她心慌意乱地截断他的问题。
“你脸色好差,回去休息好不好?”
甚至还没厘定在心慌什么。
这次他没有和她在黑暗中失散,而是在松手的刹那,斯须化身成昨晚那座阒若无人的村庄。
乖乖回到了床上。
她才想起来,刚抱他的时候,他貌似未应接任何。
两人最终没一起吃上早饭。
出门时季遥睡得正沉。她留了个字条,叮嘱他早餐热在锅里,醒来记得吃,然后郁纡未消地走了。
季茹英不听女婿的劝,老早就过来接班。尽管只是要在医院里白坐一天,但相较无所事事地躺在家里,她明显宁帖许多,还能坐着打起瞌睡了。
黎简紧贴在婆婆旁边,方便她靠住自己。
重症监护室门口并不冷清。刚到的时候,她就眼见一群不认识的人围在门口呦呦号啕,医生护士行色匆匆,出入时都是引避的麻木和冷漠。
坐着待了半天,那份麻木不知不觉地,亦沿传到她身上。
她戴上耳机,将喧扰的噪音隔绝在外。
一个白天过去,张兆谦没有醒来的迹象。
晚上梁美珍来给婆媳俩送饭。季茹英又哭了一场。
黎简看着妈妈眉扬目展地劝她,“今儿不是初一十五,赶上了头香。你猜我碰到什么奇事?”
医院见惯了生死悲喜,最是个磋磨人情的校场,任再坚强的性格,没有结果地等上一天,也会变得心乔意怯。
可巧梁美珍是经历过生死的人,自然知道如何补足失却的意志。
她一手将碗筷塞给季茹英,一手拿纸巾擦去她怎么也流不尽的眼泪。
季茹英的注意力短暂地转移了。
她擤了把鼻涕,悲恸暂止,“啥奇事儿?”
梁美珍东张西觑地,像是要讲什么诡秘。
“暻山庙里有个新来的师父,二十来岁就在那出家修行,山上都传,说她是个身怀绝技的异人……”
黎简没精打采地扒着饭,心知老母亲又要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了。但眼下正是需要奇迹的时候,她便默默听着没有插嘴。
“……这年头你也知道,说什么异人半仙儿的,难保不是江湖骗子。我想这好容易爬趟山,去见识见识也无妨,上完香就跟人打听。人家却说这小师父挺有规矩,不是初一十五不看卦,我想不看就不看吧,总不能逼着人挣这份钱。就准备下山——”
“没承想啊,刚走到山门口,过河的遇上了摆渡的,赶巧碰见她从小道上来,远远地看了我一眼,就一眼啊,我什么都没说呢。她直直来到我面前,弯腰说了句‘阿弥陀佛’~~~,然后说,‘贵客不必找我问卦,广结善缘,自来善果。如今正是业力转动、收因结果的时候,回去诚心念经诵祷,人会醒来的。”
“她说完最后一句,我整个头皮发麻,我说这简直神了啊,你跟我素不相识,这庙里除了菩萨,没有人知道我求的是什么,怎么就明明白白地讲出来了。她就看着我笑,哎哟哟,那个灵啊,不是看她跟简差不多大,我真想给她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