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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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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鹤亭答:“太后忧心边疆百姓,鄞都北疆相去两千里,需要有人直接告诉太后真实战况。故而就算太后不开口,奴才也得亲自北上。何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奴才岂能作壁上观,眼见靖州危急而无动于衷?”

“你影射本王是心无天下的小人?”

“殿下不要断章取义。”

沈鹤亭明显就不是个沟通的态度,李怀玉的心情一落再落。

其实问也白问,沈鹤亭为何一定要去靖州,李怀玉不用猜都知道。

要走的人拦不住,他只是不甘心。

“可你并非是博爱的人,你也曾跟本王说过你恨黎民不亚于憎恨朝廷,害你零落成泥的也有他们一份!为何还要走,为何还要用冠冕堂皇的话搪塞本王,为何……”

李怀玉还是温柔的,他原本想说沈鹤亭伪善,明明跟自己一样都是对这座王朝提不起一丁点热爱的人,却因为个满腹空想、苍白大爱的女子回踩自己一头。

伤人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沈鹤亭蓦然回首,用极冷的眼神瞪李怀玉,仿佛被他一下子揭开面具似的,极为愤懑不满。

他确实跟李怀玉说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而且时至今日他也没能彻底原谅他头顶的老天与脚下的土地。

他从应有尽有到如今一无所有,承受着非人的折磨与自责,他怎么能不恨命,怎么能不恨被家族保护百年有余、眼见爹蒙受不白之冤却无动于衷的北疆百姓?

他本该如李怀玉一样,靖州就算闹到天塌了也不痛不痒——他是受害者,这是那些人应得的惩罚。

可他做不到。

一想到若丢了靖州,花纭定会疼得生不如死;鞑剌人挥刀南下,将路遇之人皆枭首制成酒碗,那是祖宗、父兄守了一辈子的边疆,他怎么能丢,怎么割舍?

即便再恨那冷漠如铁的人,他也不能丢了城池。

无关朝廷,他只是想守住家族世代守护的东西。皇帝与贵族能夺走萧氏的光环,但他们无法夺走他对那片土地的执念。

北疆在,家就还在。倘若北疆再没了,那他沈鹤亭就得当一辈子的奴才、一辈子无家可归的亡魂。

“奴才的根在那里,”沈鹤亭呢喃道。

李怀玉听闻,手紧紧捏住了伞柄。

他说根。

看来有些人的分量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

他望着顺着伞边缘往下坠的雨珠儿,心里顿然生出怅然若失的感觉:“恐怕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雨了。”

沈鹤亭:“……”

“掌印何时归都?本王等你。”

“马革裹尸亦是奴才的好归宿。”

李怀玉嗤地一声笑,他们越发难以交流了,两个人之间似乎隔着道天堑似的,即便隔山可对望彼此,可那人的心却早飞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

原来在沈鹤亭心里,还是北疆重要,就算他们一起在鄞都闯过刀林剑雨,鄞都也没办法成为他的家。

就因为北疆是他跟小太后长大的地方吗?

一定是的。

真贱,李怀玉恶毒地想,卧薪尝胆得从仇人那里讨生活,最后还要因为一个女子放弃自己的命,鹤亭,这世上没你这么贱的人。

李怀玉长叹一声,不由得想起以前——这世上还没有花太后的时候。

那时的沈鹤亭至少会跟他好好说话,说些好话。

“如此,掌印便上路罢,”李怀玉感觉心中最珍贵的东西碎掉了,灰飞烟灭的时候也悄无声息的。

他让开路,侧身而立看向北方。

灰蒙蒙的天空湮灭最后一点光亮,荒原大地彻底沉入黑暗之中。

沈鹤亭跨上马,回眸瞥了李怀玉一眼便扬鞭而去。

紫甲卫整装出发,冒着今秋最后一场雨一路向北。

瞧那人越变越小,最后消失在视野的一刻,李怀玉终于明白,他与沈鹤亭真的从分道扬镳走向了水火不容。

“四公子啊,但凡你今天为我停一停,我们日后也不会走到那一步。都怨你,是的,都怨你。”

花纭知道,今晚就是沈鹤亭离开的日子。

花纭整天都如坐针毡魂不守舍,最后终于坐不住、直接推开了殿门。

开年的第一场雪犹如天神落地成晶的眼泪,飘飘荡荡、又绵又柔地落在她身上。

花纭摊开了手掌,雪碰到她温烫的掌心,就化成了水珠。她翻转掌心,让风带走雪化成的泪。

“福禄海,赶紧去马厩牵马,哀家要出宫!”

紫阳跟福禄海对了个眼神示意他听吩咐去办,反过来问花纭:“娘娘这是如何?宫门快下钥了,您定要此时出宫?”

“哀家此时不走,就见不到他了。”花纭赶紧卸下凤冠穿好裘皮大氅,紫阳为她裹好狐毛护住脖颈以免受凉。

福禄海刚牵出来马,花纭抓着马鞍翻身上去,顶着风雪策马扬鞭。

鄞都今年初雪下的早,还未落到地上就化了,连朱雀大街都染上了泥泞。

靖州刚上的新蹄铁还有些打滑,白色的马蹄都溅上了泥点。花纭乘风催促靖州奔向北城门。

城门即将关闭,透过门缝她望见一串火把的星光。花纭的心砰砰直跳,她知道那就是沈鹤亭的紫甲卫——马上就能追上了。

劲风如刀割划过她的脸,夹着冷漠的雪滚进她后领,凉得花纭心尖颤抖。她不敢耽搁,双手抓紧缰绳夹紧马腹,追着远去的马蹄声破风。

城门还剩最后两尺的空隙,花纭从怀中取出太后令牌,并未勒马直接喊开城门。

靖州犹如一道闪电,载着花纭向沈鹤亭稀稀的队伍冲去。

花纭已经能看见沈鹤亭的暗紫色披风,但她不能穿过紫甲卫,只得在后呼唤沈鹤亭:“沈掌印!”

听见那声嘶力竭的一呼,沈鹤亭的心脏犹如被鬼爪攥着一般。他勒住马头,跨过一百紫甲卫的铠甲刀戟,望向队伍末尾、鄞都城之前的花纭。

鄞都的初雪,终于在沈鹤亭的心海化开。

雪花在女子冻红的耳尖融化,她红玛瑙一般的耳垂勾着潋滟的挂念。花纭持缰并未下马,在原地等待沈鹤亭来到她身边。

沉影哼哧出两行白气,有些不耐烦地向靖州跺脚。沈鹤亭在离花纭一丈远的位置勒马,凝望花纭熠熠的眼眸,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花纭低下头,她想起北疆战事激烈,小时候见多了缺胳膊断腿的画面,现在想到四哥也即将面对那般疼痛与风险,她的心就跟泡了盐水似的疼。眼泪汪汪地往下掉,温烫流经脸庞的冰凉,她抬手背抹去,倔强地咬着下唇乜视沈鹤亭。

四哥背后就是朦胧的雪幕,那洁白无瑕落在他发间与披风上,仿佛给他镀了一层光。

花纭庆幸自己赶在鄞都的初雪结束之前,追上了沈鹤亭。

他们望着彼此滚烫的眼睛,多想跨越这咫尺之距握住对方的手,但终究谁都没跨过那条无形的界限。是横亘在太后与掌印之间的天堑,众目睽睽之下“礼”成了花纭最大的束缚。

她知道自己不管不顾追到城外给沈鹤亭送行已经越界了,但她终究在最后一丈远面前止步,隔着藩篱去望也许是最后一面的四哥。

沈鹤亭身上穿的是战甲,无法用铁指替花纭拭泪,生怕划伤了太后的容颜。他恋恋不舍地端详他所行之路中遇见的最美的花朵,万千嘱托的话语都化成了一句话:

“娘娘保重。”

“如果你回不来,哀家会恨你,”花纭的眼泪化作雾气融进风雪中,她有千言万语想说给沈鹤亭听,可此时她一句都说不出来,“一辈子。”

沈鹤亭是秘密北上,须得连夜征程。否则被前朝那些老臣察觉,他所做努力皆成泡影。可现在他就等待花纭,其实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只是觉得两个人这样相望,也令人心神安定。

雪落在两人的发间,花纭有一阵他们已经等到白头的错觉。

花纭从怀里取出一个用锦帕包裹的小盒子递给沈鹤亭,桃花眸犹如坠落了银河中最亮的星辰般耀眼,泛着闪闪的泪光与期待:“哀家把全部都依托给掌印了。”

小盒子还留着花纭心口的温暖,沈鹤亭摩挲锦帕上小兔子的纹绣,虽说知道是什么,但在打开之前还需要下决心。铁指拨开盒盖,半块铜制虎符折射着微弱的光芒。

虎符一分为二,一块在靖州梁青山手中,另一块此时就躺在沈鹤亭手中。只要他拿着这块虎符与梁青山的合二为一,他们就能调动端瑞竺三州的兵马,尚可能抵挡胡哈拿一时。

花纭真的赌上了她应有的一切,将最后能护佑自己夺过豪门贵族明枪暗箭的铠甲给了沈鹤亭。

沈鹤亭自然明白虎符的重量,这不仅承载着北疆百姓军士的安危,这还系着花纭的自由与坐稳太后之位的底气:“娘娘,您把虎符给我,内阁不会同意的。”

花纭紧紧攥着缰绳,嘶哑的语气中带着命令:“拿着,朝上的压力我会顶住,你不要担心。虎符给你,就有四州的兵马替我保护掌印。哀家不在乎你是否凯旋,哀家就自私这么一回!无论如何,哀家都要你安然无恙地回到鄞都,回到哀家身边。”

沈鹤亭扬起头,尽力不让眼泪滑下来。那颗沉浸冰寒的心突然被人护在怀里,尝到了温暖,竟开始贪恋鄞都的好春光了。

沈鹤亭将小盒子贴身放好,道:“奴才……定不辱使命。”

花纭满意地勾勾唇角:“杏花,待你归来之时,记得给哀家带一朵靖州的杏花。”

“奴才记住了,”沈鹤亭的热泪打在铁指上,“娘娘在鄞都,万事行使之前定要询问姚铎,奴才不在,娘娘定要听姚铎的话,万事都与他商量,如有拿不准的事,一定立刻飞书与我。这时候,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花纭执起沈鹤亭的双手,大拇指轻抚他手腕内侧的肌|肤。她从袖中取出一根红线与青丝编织而成的手绳,戴在了沈鹤亭的腕子上。

“娘说,青丝能给心爱之人挡灾,”花纭握着沈鹤亭的手腕,道,“小时候头发不够长,手工也不好,给娘辫过一条,断了。后来我辫了好几条,唯这一根不曾断,我把它送给四哥。好叫你平平安安地,无灾无难地回来。”

沈鹤亭郑重地点头:“会的。”

花纭使劲点头:“我明白,我记住了,走吧,莫误了时辰。”

“好,”沈鹤亭顿住,眼睛霎时暗淡下来。他面对花纭的背影,僵硬地扯了扯唇角。

他是习惯面对离别的人,但次次因为不舍而崩溃坍塌的瞬间,都是因为那是花纭。

十六岁,他追逐花纭远行的马车;二十三岁,换做花纭来目送,沈鹤亭如何都是舍不得。

送过离别的礼物,就到了该走的时候。

沈鹤亭颔首,调转马头往队伍的前方去。他卫缄打了个手势,卫缄晃动旗帜,引领紫甲卫启程。

花纭目送沈鹤亭远去,黑夜淹没了临别的泪水,直到视野中只剩一团薄雾与夜幕,才彻底收回目光。

平安归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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