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纭拆开信来看,瞳仁因为恐惧而紧缩,她不敢信这是真的,手颤抖地将信纸放置在烛火上烧成灰,她看着上面慢慢消失的字迹,道:“照大人这么说,先太傅不是冤死的?”
林世濯低着头:“是,娘娘。”
“娘娘!”紫阳的声音从花纭身后响起,她慌慌张张地跑来,望了一眼林世濯,禀报道,“陛下突然上吐下泻,浑身水肿、起红疹子,您快去看看吧!”
“这是怎么了?”花纭惊问,对林世濯说,“林大人先回吧,哀家要去探望皇帝。”
“遵旨,”林世濯目送花纭离开,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感觉。皇帝怎么突然发病,还是在这时候?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刚进乾清宫,花纭就嗅到一股怪味。形容不出来,但又很熟悉,感觉很久之前闻过。
整个太医院都跪在龙床旁边,为李璞号脉的院首岑静眉头紧锁、神情严肃,冬月里额头竟渗出细密的汗珠。半晌,岑静才收回手,一脸愁容地望榻上的小皇帝。
花纭站在远处:“陛下如何?”
岑静趋步走进,跪在花纭面前,道:“陛下不像是着了风寒。”
岑静明显话里有话,花纭眼神示意他跟自己出去。拐到殿外,岑静才说出自己的担忧:“陛下应该是……吃错了东西。”
“饭菜里有毒?”花纭瞥一眼里面的李璞。
岑静摇头:“不是毒。是陛下吃了不受用的东西,微臣已经让其他太医去查验陛下的饮食,目前还不清楚陛下究竟是什么不受用。”
岑静暗示花纭:“只是乾清宫的奴才们以前没伺候过陛下,也不知道陛下有什么忌口。”
花纭转头吩咐紫阳:“请燕王入宫。”
快一个时辰后,李怀璟才匆匆赶来。
殿门被搡开的一瞬间,顿然有凛冽的风裹进来,拂动花纭鬓边的碎发,她蓦然抬首,与那被雪淋湿衣冠的男人对望。
花纭上次见到他,桂花还没谢,如今漫天都飞起了雪。
因为弘治生前留下燕王不得回京的吩咐,如今他即便是皇帝的父亲,也只能暂居城郊的驿站,没法搬进王府。这一路不算近,他骑最快的马也得要半个时辰。
花纭望着他身上的水印,心头酸酸的,鄞都的雪落在身上就化了,李怀璟的衣衫一定又重又冷。
李怀璟身着上次与花纭分别时的长袍,可如今这时令穿着过于单薄了。他用袖子抹了把头上的雪水,扑通一声跪在花纭面前:“臣见过太后娘娘。”
“去看看陛下吧,”花纭错开目光。
李怀璟大步流星冲到李璞床前,单膝跪在脚凳上。此时李璞已经昏睡过去,好在岑静处理得当,症状稍微缓和了些。
李怀璟扒开李璞的衣襟一看,红疹子蔓延到了全身。他当即就知道李璞这是怎么了,叫过乾清宫的掌事公公瑞祥,肃声问:“陛下何时开始起疹子的?”
瑞祥跪在他身后,有些害怕地答:“约摸一个半时辰之前。”
李怀璟替李璞擦擦汗,冷眼瞪着瑞祥:“你们都给陛下吃了什么?”
瑞祥仔细回想李璞都用了哪些晚膳,道:“回殿下,陛下用了辽参小米粥、花生酪与龙须酥。”
李怀璟一听脸色陡然阴沉下来:“陛下的晚膳都是御膳房安排的?”
瑞祥答道:“禀殿下,御膳房一直都照司礼监安排的膳食单给陛下备膳,今日晚膳原本没有辽参小米粥,是宁王殿下来觐见,带了特地从宁北海运到鄞都的上好辽参,说是给陛下补补身子。”
李怀璟双手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并未告诉瑞祥李璞不能吃海货,也没有迁怒瑞祥。
只是沉默地坐在脚凳上,瞅着瑞祥他们扬了扬下巴。瑞祥识相地带所有奴才退下,花纭原本也要起身离开,李怀璟又叫住了她。
“娘娘陪陪陛下。”李怀璟拿孩子当借口。
花纭又坐了回来,她双手搭在膝上,茫然地望一脸愁容的李怀璟。
李怀璟双手掩面,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搓搓脸,抬头望向花纭。她的眼睛很亮,在黑暗中像发光的明珠。
“娘娘,陛下不能吃海货,”李怀璟的声线又低又粗粝,“臣不知道李怀琤送辽参,是不是故意的。”
他才刚回京,手中并无实权,不能去宁王府兴师问罪,想保护李璞都无能为力。
“殿下不说,哀家都不知道陛下不能吃海货,”花纭轻声道,“也许只是巧合。”
李怀璟摇摇头:“宫中的人不比娘娘心性纯良。只要有心,即便臣不曾告诉谁陛下的忌口,都能从陛下的日常饮食猜出来什么东西能伤害到陛下。”
花纭不以为然:“倘若是宁王故意为之,陛下吃了海参就一定发病,他肯定躲不过被问罪。宁王何至于做这种傻事?”
“臣就怕李怀琤被人当枪使了,”李怀璟眉宇间笼罩着愤懑,“臣这位九哥是出了名的大大咧咧,借他的手伤人简直易如反掌。”
“殿下是怕害陛下的另有其人?”花纭眼前掠过几张朝臣的脸,“这事得查清楚,但不能光明正大地查。贸然去问宁王海参的事,岂不是将皇帝的软肋都公之于众了?”
“那也不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李怀璟低声道。
“就怕是冲哀家来的,”花纭低着头,重复地将护甲摘下又戴回去,“因为先太傅。”
花纭很难不将李璞的事与林世濯刚才来报的事联系起来。
花纭想了想,对李怀璟说:“林世濯将当年的案情记录翻了个遍,发现李廿很有可能是被人陷害。”
李怀璟一听,情绪有些激动:“先生肯定是受人陷害,先生不可能买卖考题、包庇舞弊!”
“当年裕德先太子也这么说,”花纭颇为唏嘘,“却被弘治爷褫夺太子之位,幽禁于宗正寺。后来又为李廿、先太子说情的臣子、宗亲,不是被杀就是被流放。可见弘治爷认定了李廿是科举舞弊的主谋。但根据锦衣卫搜集的‘证据’,证明先太傅有罪似乎并不成立。”
李怀璟一听,难不成是父皇非要先生死——不管用什么理由。他心焦得站起来,迫切地想知道为什么:“怎么说?”
花纭说出了自己的困惑:“当年秋闱开考后,有举子举报主考泄题。理由是在开考之前,李廿曾与自家书塾的学生讲过与科举考题相似的策论。恰好有个举子夹带事先写好的策论小抄进了考场,被巡考当场抓获。先太傅知道后,只是记下了违纪举子的姓名、考号,并没有立刻上报将其抓走。锦衣卫梳理实情以后写成奏本上报,不日就来了弘治爷的亲笔朱批,说‘明为包庇,实则隐瞒,罪无可恕’。”
正是有了弘治帝这几句话,李廿几乎被提前判了死刑。
“那篇策论,是真的吗?”李怀璟问花纭,“大理寺的人是否已经查清楚了?”
花纭无奈地摇摇头:“还没有。李家被抄时,李廿写的文章、手札都付之一炬。林世濯他们依然在翻物证,但至今没找到他当初的授课记录。但林世濯怀疑,李廿没有泄题,所谓相似的策论,也都是有心人断章取义。”
李怀璟:“何出此言?”
“因为李廿的认罪供词上,并没有提起那篇策论。‘泄露考题’之名,在认罪供词上仅孤零零的一项,没有证据作证;而‘包庇舞弊’则是由他没有立即上报作弊考生性命得出来的罪名。同时姚铎也证明了这一点,量刑之前,原刑部侍郎米红还亲自去了一趟锦衣卫,要他们莫徇私,要关注李廿‘包庇舞弊’的罪名。”
李怀璟明白花纭想说什么:“而米红不日却突发中风,父皇许他告老还乡。娘娘是怀疑,米红根本是假中风,其实是背后有人指使他这么做的,为的是将先生置于死地?”
李怀璟霎时回过味来:米红前脚刚去锦衣卫传话,后脚就中风了要告老还乡。他传的谁的话?父皇批得这么痛快,莫非是已经知道了米红要中风,所以才赶紧将他送回千里之外的老家,好让他闭口?
关于李廿的案子,李怀璟知道的远比花纭多。在小太后还以为是豪门贵族要杀李廿时,李怀璟就意识到,李廿之死很有可能是父皇的意思。
三哥是如此谨慎的人,太子当的滴水不漏。父皇看着那般受群臣拥戴的三哥风头正盛,难道心里会好受?
但三哥并非没有软肋,他自幼跟随李廿学习读书,对政事的看法、个人脾气秉性,无不透着李廿的影子,可想而知“先生”在他心中的位置之高。
所以父皇笃定,杀了李廿,三哥一定会为先生求情。只要他求情,父皇就可以以太子不分黑白、为罪臣说情为由夺了他的太子之位。
结果就是,裕德真的去给李廿说情了,父皇也真的将他打入了宗正寺。
李怀璟不明白,明知这是陷阱,为什么裕德还要跳呢?
李廿出事之后,谁给东宫报的信?
“殿下在想什么?”花纭打断他的思绪。
李怀璟被拽回来,愣了半晌。他掌心出了很多汗,脊背也让冷汗浸湿。
他怔怔地望着自己掌心,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对花纭说:“娘娘,臣知道是谁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