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璟双手下垂,一直用漠然的目光瞪着花贵妃母子。
花纭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塌上躺着一具男孩的尸体,他胸口犹如绽开花似的红得发黑,腹腔空荡荡。
脸色苍白的女人瘫在脚凳上,抱着孩子无声哭喊,血迹从塌上蔓延到了花纭脚下。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姑母。
花贵妃与花从文长得有四分像:脸型上窄下尖,略显性格刻薄;眼睛圆长上挑,妩媚更富心机。
美丽而危险,是花家人典型的长相。
而花纭随她母亲更多,下颌舒展但脸部整体线条流畅,显得人丰腴圆润。双眸如春日桃花,尤其笑起来时像弯弯的月牙。
花贵妃一眼就认出来她并非嫡女,愤然举起手花纭张口要骂,却发不出声。
花纭才注意到她被拔掉了舌头,口中血糊糊的一片,十指还都叫人剁了,包着绷带,像古书里的人彘。
花纭替她们难过、惋惜。
“姑母,”花纭眼眸湿润,心疼地说,“节哀顺变。”
花贵妃听见这话更愤懑不平地锤床面,她疼的气喘吁吁,盯着花纭的脸要说什么,眼中的恶意快冲出来了。
花纭心说她莫非是把自己当成了凶手?急忙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禀娘娘,贵妃于南亭遇刺,臣等带人赶到时,凶手早已逃之夭夭。”姚铎站出来回答,眼神瞥向右手边的李怀璟,“但有证人,说……”
“说什么?”沈鹤亭肃声发话,“太后面前支支吾吾得像什么话?”
“臣禀娘娘,杀人者,乃春秋刹中人!”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用极其震撼的眼神看向李怀璟。
尤其沈鹤亭与姚铎,他俩似乎更为诧异。
“春秋刹”三字让花纭心里咯噔一下,她走下台阶小心问:“你看清了吗?”
姚铎甚至不顾尊卑,拦在花纭之前反问李怀璟:“殿下,您……刚才可不是这么跟臣说的啊!”
李怀璟侧眸驳姚铎:“本王刚才也只是跟你说,是一伙夜行衣拦住了贵妃的马车。如今见到贵妃与老十二,这幅惨相……但凡知晓春秋刹的人,难道看不出来这是那鬼衙门的手笔吗?”
姚铎被怼得紧抿嘴唇,看向奄奄一息的花贵妃若有所思。
忽然她嗯嗯啊啊地扯嗓子吼,费力地举起胳膊,一直指李怀璟。目眦尽裂,浑身颤抖。
大家都瞪着他,李怀璟微微敛颔,眼睛望高抬赤|裸|裸地盯着花纭,从她的角度看,他的眼白在黑暗中极其明显。
“娘娘您看,贵妃也觉得臣说的对。”
咚——
花纭听得身后一声闷响,只见花贵妃瘫倒在地,李俭凑过去,伸手探了探鼻息,遗憾地摇头:“殁了。”
花贵妃死不瞑目,直勾勾地瞪着李怀璟,一颗泪终缓缓自眼眶涌出,多么愤怒、不甘。
人之将死,挂念的都是今生最放不下的,或是爱恨、或是财权。正如母亲临终时死命望着窗外、呢喃花从文的名字时那样,花纭顷刻间明白,花贵妃所指,才是害她们的真凶。
李怀璟冰冷的眼神,漠然的态度,将黑锅甩到“春秋刹”头上时的言之凿凿,杀人者的伪装似乎都很拙劣。
花纭漠然望着花贵妃,好像在看一股风吹散了落叶,她不会同情也不会惋惜,悄然收回观察花贵妃的目光。
她关心谁是真正的凶手吗?
并不。
姑母死了,是天大的好事。
她真正好奇的是“春秋刹”:写满母亲遗言的血衣上,就有这三个字。
即便姚铎沈鹤亭不信李怀璟的话,花纭也会配合他把戏唱下去。
她坚信,“春秋刹”跟母亲的死脱不了干系。
花纭表决心似的:“姑母已经确认了,正如燕王所说,是春秋刹。凶手残忍之至,哀家不能坐视不理,定要还姑母一个公道。好生安葬哀家姑母,兹事体大,不必三司会审了,姚铎,哀家命你二十日之内,必须查出是何人买凶迫害哀家姑母。”
“等等娘娘,臣有疑,”李俭作揖道,“十二皇子的血统尚未明晰,臣不知是否以亲王之位下葬。”
花纭将无情用疑惑的口吻道出:“大宗正您忘了吗?玉牒之上弘治爷只有十一位皇子,何来‘十二皇子’?”
“臣明白了。”
因为花贵妃是太后姑母,所以绕开冗长繁琐的三司会审、让锦衣卫领命直查是说得通的。
事情正在向更利于沈鹤亭的方向发展,但他不高兴,反而担心。
花纭根本就不是柔弱不经风雨的花骨朵,恰恰相反,她似一柄利刃危险又冰冷,心中藏着连沈鹤亭都无法洞见的阴暗角落。
为什么?因为她的母亲——梁祉将军?
沈鹤亭原本只想将她藏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躲到他大仇得报终成大业,他们再一起远走高飞。
但现在看,花纭所谋并非安逸平静的生活。
这回轮到他看不懂花纭了,他必须问一句,梁将军……因何而死?
—
“我打听到了,说是毒死的。”姚铎拍拍沈鹤亭的肩膀,夺过他的茶杯一饮而尽,一屁股瘫坐在他旁边的太师椅上,“花家人口风严得很,我可费了不少力气。”
“毒死?”沈鹤亭皱眉,“将军犯了什么错让花从文下死手?”。
姚铎拉凳子离他更近,表情突然严肃:“不是花从文杀的。”
沈鹤亭惊道:“除了他还能是谁,他们家人都鬼得很,怕不是在骗你?”
“我问的花凛①,”姚铎正襟危坐,双手交叉在腹前,“花大对他爹是愚忠,花三又是个败家子,他们能说出来什么?何况伺候过将军的下人全被花首辅杀了,除了花二恐怕没人知道花府里的破事了,我就跑了趟三清山。”
沈鹤亭莫名觉得不安:“怎么说?”
“毒是紫英,梁将军瘾大,最后那次用得太多了,算是自尽。”
沈鹤亭瞬间明白那天花纭为何跟他打听紫英的事了。他完全没想到梁祉会因此而死:“不对啊,她从哪弄得药?”
姚铎摇头:“花二说不清楚,将军之死是花从文逆鳞,即便是自家少爷也不准打听。要不是花二一直盯着花府,恐怕连这点皮毛都打听不到。”
“他还说什么了?”
“花从文有个箱子,装着将军的遗物。据说其中有一件男子的战袍,上面有将军用血写的遗书。”姚铎说,“花二就知道这些,没了。”
沈鹤亭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那件衣服……是谁的?”
“不是花首辅的吗?等等,”姚铎才反应过来,“花二说的是‘男人的战袍’,要是花首辅的,他直说是他爹的不就得了?”
“不是花从文的,”沈鹤亭低头,呢喃道,“能是谁的?”
“对啊,虽说将军前半生都在军营里,俯拾皆是男人的衣服。但是能让将军千里迢迢带来鄞都,还在上面写血书的……将军跟‘他’的关系肯定不一般。”姚铎补充道,“不是父兄就是丈夫。”
“战袍……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沈鹤亭昂头望向房梁,突然好似被针扎了后脑勺似的坐直。
沈鹤亭惊慌失措地望着茶盏,望着杂乱沉在杯底的茶叶,两手不安地攥在一起,窒息似的脸霎时涨得通红。
“喘气!”姚铎知道是他又犯病了,赶紧站起来将他揽进怀里,安抚他,“好了好了,别想了。”
沈鹤亭抓着他的衣襟急促地喘,透过姚铎衣袖的缝隙,他似乎回到了很小的时候。
是一段不愿想起的回忆。
爹的房门虚掩着,他不明所以,悄悄溜了进去。但见床前苏绣纱帘摇摇晃晃,女人绵软的喘息声充斥着他耳廓,忽然帘子松开一条窄缝,正好看见父亲背上的白泽纹身还有……女人的手。
当时他什么不明白,只觉得看到的画面奇怪,听见的声音奇怪,嗅见的味道奇怪。长大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只觉得难以接受。
沈鹤亭紧闭双眸:“姚遇棠,爹为何不续弦?”
姚铎笑道:“不是因为四爷您说的不想要后娘么?”
沈鹤亭使劲摇头,孩子一样地犟嘴:“假的。”
姚铎哭笑不得:“还不信!四爷不知道,那时候您还小,四五岁儿吧,王爷就问过世子,愿不愿意他再娶。”
沈鹤亭惊讶道:“不会是……”
姚铎点头:“王爷心里肯定有要娶的人,世子哪敢说不愿意?只能乖乖地顺着王爷心意办事。聘礼都备好了,王爷又转过头来问您怎么想。谁知您当即就喊‘不要后娘’,王爷立马把聘礼拆了,从此再也没提过续弦的事。”
沈鹤亭将信将疑:“新夫人是谁?”
“不知道,王爷没说过,我们也不敢问。”姚铎诚实地回答。
沈鹤亭敛眸,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我知道四爷心里愧疚,这么多年要为王爷平反心里更苦,可是王爷并非圣贤,也并非没犯过错。”姚铎似乎话里有话,“四爷,小太后的事,我建议您还是少插手。”
“你什么意思?”
姚铎犯了牙疼似的,颇为为难地瞪着沈鹤亭,话都到嘴边了又咽了回去,“算了算了不说了。”
沈鹤亭:“……有病。”
其实姚铎真有话要说,但他不敢说,怕沈鹤亭承受不住。
沈鹤亭双手掩面抵着桌面,有气无力地嘱咐姚铎:“太后要你查春秋刹,你就老老实实地查,听吩咐办事就行。”
“四爷说这个我想起来了,今个白天太后让我冒充买家联系春秋刹,”姚铎安慰地揉揉沈鹤亭后脑,压低了嗓子说,“太后的意思,是要跟刹师见一面。”
沈鹤亭声音特别小:“那就见,该怎么办你清楚。”
“四爷您去吗?”
沈鹤亭抬头,乜视姚铎:“当然。”
“那我安排一下。”
沈鹤亭另嘱咐道:“找花二问的事,切记半分别跟太后透露。”
这跟姚铎所想不谋而合:“嗯,我知道。”